时值早春,杨柳在风中轻轻摇曳着,漫天的柳絮飞舞在各色人之间。恍若皑皑白雪纷扬而下,本是离别之地,此“雪”仿佛更能代替送别的伤感与心寒。故而久而久之,灞桥送别,折柳寄赠,柳絮似雪,演变成了长安八景之一的“灞桥风雪”。
在“风雪”中走上这一程,是否无论将来人生经历再大的风雪,也能将这枝柳种在心田上,待万物复苏之际,便又会是一片春意盎然的人生大道?折柳带春芽,春来发数枝。
我倚靠在一棵柳树旁,望着眼前的滔滔江水。灰蒙蒙的天,飘着零星的雨点。我遥想着,这里曾经停靠了多少只舟船?船夫每日将会来来往往多少次?又送别了多少牵肠挂肚之人?“此夜曲中闻折柳,何人不起故园情?”手中握着友人相赠的柳枝,登舟远行。在凄凉的夜晚里,这柳枝在天上勾月的照射下,便成为了思乡的唯一之物了。
征徒出灞涘,回首伤如何。
故人云雨散,满目山川多。
行车无停轨,流景同迅波。
前欢渐成昔,感叹益劳歌。
——刘禹锡《请告东归发灞桥却寄诸僚友》
即将从灞桥离开了,茫茫无归期的征途,不知后会是否有期?这座断情绝义的离别之桥,不知让多少文人墨客为之涕泪,让多少满怀期待的女子最终只是等回了一世的苍凉?或许这潺潺东流的江水,便是他们的离愁别绪与青春韶华的化身。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东流不尽,是否思念便是绵绵无绝期呢?
君啊君,既你已言“明春三月,迎取佳人。郑县团聚,永不分离”,又为何另娶他家小姐?君啊君,灞桥这满眼的翠柳,一如当日你在此离去的模样,可是你是否还记得我这个苦苦候你回来的小玉呢?君啊君,终是覆水难收,我亦无怨无悔。怨只怨,悔只悔,此生无缘伴君一生。这情真意切的呼唤,奈何君你可还记得,霍小玉的名字?
本是将相之后的霍小玉,家道中落。却因姿色出众,能歌善舞,在长安坊间当起了一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,名响长安大街小巷。奈何众人却都无缘亲近这位冷若冰霜的美人儿,只能远远地望着她翩跹舞动的身影。忽一日,小玉读到了长安诗人李益的一首诗。顿时便被李益的才华所折服。通过打听,小玉终于找到了李益。二人谈诗论画,填词作赋,抚琴轻舞,很快便情投意合。
李益因父母不在,无法迎娶小玉。只能用红烛作证,牵着小玉的手许下了海誓山盟的誓言。一杯合欢酒,虽不正式,小玉便觉自己终身已有了依靠。无名无分地朝夕相处了近一年后,李益忽升官调任,需先回家探望父母。小玉听闻后,患得患失。只怕二人分隔异地,李益又是高官显位,终会忘记自己。
李益在灞桥边上,深情安慰着小玉明年早春定会归来迎娶她。小玉挂着两条长长的泪痕,为李益折了一枝翠柳,小心翼翼地嘱咐着他照顾好自己后,就挥泪送别了他。谁曾想,一别便是永别。
一个是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,一个是此生“非君不嫁”。如此信誓旦旦的许诺,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恋,到头来也只能随着灞桥的水永无休止地向东流去。李益回家后,在父母的安排下迎娶了当地一位官宦小姐。只是为了助自己的仕途平步青云,他便忘记了还在长安灞桥头日夜守候的小玉。
既不守诺,又何须许诺?
半年、一年、三年……小玉望穿秋水,始终等不到李益的归来。她也终于明白了,自己忧心忡忡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。从此后,小玉一病不起,面黄肌瘦,形容枯槁。曾经爱慕小玉的长安人都为之打抱不平。又一年,李益上长安办事,被当地人绑着送到了小玉面前。
这一刻,李益似乎才想起在这里,自己还欠了一份情债。小玉绝望地望了一眼李益,挣扎着拿起一杯酒泼在了地上。曾经萦绕在心头日夜思念的情话,曾经积压在心里愤愤不平的咒骂,此时此刻,小玉已经身心交瘁无力再言。
一杯酒,覆水难收。一口气,生离死别。
小玉情尽命绝,只剩李益独自一人活着承受着自己负心的折磨。悔,已晚矣!
我独自一人折下一枝翠柳,把玩在手里。不知当年的小玉,为了在这里等李益归来,不知不觉拔光了多少棵柳树的柳枝?只为发泄内心的烦躁与恐慌。千年后的灞桥依旧在风雪中目送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,灞桥下的水依旧还在滚滚地卷着世人的思念而去。
长安八景,或是自然之意,或是人世之情,皆为关中地区的八处锦绣河山。它们穿越千年,仿佛一尊尊活化石,依旧在向我们讲述着过往的点滴。唱不尽道不完,曾经在这繁华背后的辛酸与泪水。
华岳仙掌望崤涵,雁塔晨钟响城南。
骊山晚照披秦地,曲江流饮绕长安。
灞柳风雪三春暖,太白积雪六月寒。
草堂烟雾紧相连,咸阳古渡几千年。
——无名氏《长安八景诗》
【霓裳舞·自古红颜多薄命,闭门春尽杨花落】
长安七月七日长生殿
汉皇重色思倾国,御宇多年求不得。
杨家有女初长成,养在深闺人未识。
天生丽质难自弃,一朝选在君王侧。
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宫粉黛无颜色。
春寒赐浴华清池,温泉水滑洗凝脂。
——摘自白居易《长恨歌》
她,羞花之貌,丰盈之体。双眸间是杏花滴雨,红唇未启笑意先行。天生的容颜如何能够摈弃?便是寿王妃,亦能飞上枝头做贵妃。“后宫佳丽三千人,三千宠爱在一身”,她能诗能舞,醉酒妖媚,霓裳羽衣舞恍若仙姬下凡。杨玉环的脂粉香气,让这长安的华清池在千年后的今天,似乎还飘逸着摄人心魄的芳香。
位于西安骊山脚下的华清宫,自古三千年前便作为了帝王妃嫔的避寒之地。自周幽王在此建立行宫别苑,前前后后历朝历代几经翻修,到唐朝玄宗时期环山建宫,殿宇鳞次栉比、金碧辉煌,唤作“华清宫”。奈何唐末战乱四起,烽火连绵,华清宫不幸毁于战火。如今的华清宫便是在原址上按照史书记载修复的。
玄宗与玉环常来此地,以杨氏五家跟随。衣裳艳丽如虹,沿路丢弃的金银首饰竟比红日还耀眼。街边的人待御驾过后,蜂拥而上拾掇,个个眉开眼笑,心满意足。华清宫雕梁画壁,富丽堂皇。九曲走廊蜿蜒其中,湖水静如镜面,人影相行,仿佛是行走在两个空间里。亭台楼阁,翠柳红花。传闻此处的飞霜殿,便是玄宗与玉环的寝殿。二人在此耳鬓厮磨,缠绵悱恻。每至寒冬腊月,鹅毛大雪扬扬而下,却因华清宫地藏温泉,地表温度较高。雪花落至此,皆化作霜气飞舞在空中,萦绕在华清宫久久不散,似仙气腾绕,故而作“飞霜殿”。
华清宫里的汤池颇多。“莲花汤”里有并蒂石莲,传为象征玄宗与玉环的真挚爱情。“海棠汤”形似海棠,玉环被恩赐沐浴华清池时便是在这朵“花蕊”之中。遐想是春寒未退,玉环浸身在此。温泉暖暖,水柔缓缓,滑过玉环洁白如玉的丰腴肌肤,让她脸上微微泛起红晕,似娇羞无力。侍女恭敬地服侍玉环出浴,娇懒庸散、花容月貌更惹人怜爱,云鬓斜插的金步摇不住地摆动,正是刚得玄宗之宠幸。
罗袖动香香不已,红蕖枭枭秋烟里。
轻云岭上乍摇风,嫩柳池边初拂水。
——杨玉环《赠张云容舞》
玉环以女子的视角,写另一个女子婀娜多姿的舞姿。见她是罗袖一拂,暗香不已;行动处似秋烟芙蓉,柔美又飘渺不定;忽而又似山岭之骤风,又比岸边柳丝缭水,轻柔多变,令人向往。玄宗与玉环皆是善乐爱舞之人,一曲《霓裳羽衣舞》更是惊艳于众,只怕是长安民间的歌舞坊也不及玉环一半。
华清宫内有一处梨园。此地乃是玄宗培养歌艺舞姬之地,随着西域音乐与舞动的传入,这里更是歌舞升平,百花争艳。玄宗结合印度舞曲,将自己幻想前往女儿仙山之感融入其中,便做出了《霓裳羽衣舞》。玄宗将此作视为自己的骄傲,在华清宫玉环初次觐见玄宗之时,玄宗便亲自演奏此曲,玉环翩跹起舞。
在大唐长安一直流传着“天阙沉沉夜未央,碧云仙曲舞霓裳。一声玉笛向空尽,月满骊山宫漏长”的诗句。《霓裳羽衣舞》的曲子轻柔韵美,号有仙乐之称。舞步更是辉煌大气中展露女子的阴柔之美。大唐长安的盛世风韵便尽在这笙歌箫曲、霓裳翩跹中展露无遗。奈何这般登峰造极的乐舞,最终失传。像那美貌一时的娇颜,盛世数年的繁荣,最终也只能在我们记忆里永久地画上休止符。
渔阳鼙鼓动地来,惊破霓裳羽衣曲。
九重城阙烟尘生,千乘万骑西南行。
翠华摇摇行复止,西出都门百余里。
六军不发无奈何,婉转蛾眉马前死。
花钿委地无人收,翠翘金雀玉搔头。
君王掩面救不得,回看血泪相和流。
——摘自白居易《长恨歌》
千帆过尽处,繁华总有头。叛军战乱声忽然传到了长安,战火随风而至。华丽的霓裳,优美的曲调顿时戛然而止。长安宫阙烟尘滚滚,人马重重。玄宗在百官和侍卫的护送下,急忙向西南蜀地避去。奈何身后玉环的凤辇走走停停,停停走走,半晌儿出长安城门不过百里。将士心慌意乱,身后的追兵可能随时就到。如此行进,岂有逃脱之理?
于是将士们心一狠,原地不走。若不是这个红颜祸水的女子让玄宗沉迷在声色之中,不理朝政,他们何须落得如此下场?弃家西去,如今这个女子却还在阻拦他们行进的步伐。此人不除,定是后患!
万般无奈之下,玄宗亦无力量挽救自己最宠爱的贵妃。白绫树上挂,马嵬坡下死。一地的花钿首饰,都是自己曾经亲手别在玉环的发髻。如今,却无人可戴了。蜀山蜀水清澈翠幽又哪般?“上穷碧落下黄泉,两处茫茫皆不见”,美人已逝,眼前的美景亦是徒剩的相思与悲伤。
“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”,云卷云舒,花开花谢,却再也无法堆砌出玉环的笑脸。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”,他已在蜀地,新鲜的荔枝盛满了盘,却再也无法听到玉环贪吃荔枝时的欢笑了。“金埒近收青海骏,锦笼初放雪衣娘”,蜀地鸟鸣山幽,飞鸟成群,却始终找不到玉环最爱的白鹦鹉“雪衣娘”。回忆太多,即便回到长安故土,也只增伤感,睹物怀人只能梦中追寻。
还记得那一夜,七月七日长生殿里,夜深人静,明月高挂,只有玄宗搂着怀里的玉环温存、轻柔地在她娇羞的耳边绵绵地说着:“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。”誓言犹在,人事全非。怀里的温度,似乎还有玉环的香气。
奈何“天长地久会有时,此恨绵绵无绝期”。
长安别后相思隔烟水
枫叶千枝复万枝,江桥掩映暮帆迟。
忆君心似西江水,日夜东流无歇时。
——鱼玄机《江陵愁望寄子安》
秋风瑟瑟地吹拂而过,染红了一旁的枫树。千枝万枝,重重叠叠。她不由得踮起了脚尖,极目望去,除了一望无际的江面,便是枫林间隐约掩映的江桥。渔家唱晚,炊烟四起,已是傍晚时分,可是归家的人儿,究竟到了哪里?恋君、思君之心绵绵无期如这滔滔不绝的江水,君可知?
才貌双绝、聪明绝顶的鱼玄机原名鱼幼薇,本是长安一名女诗人,被赋予唐代四大女诗人之一之誉。在她十四岁那一年,结识了新近状元李亿,即李子安。二人以心谈心,诗词相赠。在温庭筠的撮合之下,二人喜结良缘,共结连理。然此时,李子安早已有了正室家妻,幼薇只能委身为妾。
奈何李子安正妻裴氏本是心眼窄小,孤高自傲之人,容不得李子安在外另纳侧室,还不曾与她商量。更何况是如此年轻美貌、诗意超群的女诗人。与李子安正是夫唱妇随,惺惺相惜。裴氏只怕李子安会休了自己,扶持这个小妾。于是便处处刁难幼薇,有心折磨。
进门第一天,裴氏便不由分说地将幼薇按在地上,命小厮狠狠抽打。李子安央求无果,幼薇只能强受一切。只愿从今往后,便能相安无事。奈何,裴氏接二连三、日日夜夜都寻幼薇的麻烦。强逼着李子安休书一封,将幼薇送到了长安一道观做起了道姑。从此后,幼薇道号玄机。青灯古佛,孑然一身,妙龄女子怎能耐住这般的寂寞和相思之苦?
今日喜时闻喜鹊,昨宵灯下拜灯花。
焚香出户迎潘岳,不羡牵牛织女家。
——鱼玄机《迎李近仁员外》
即便身处道观,幼薇也翘首企盼着李子安的到来。兴奋地执笔写下了这首诗,只是此时的李子安早就忘却了幼薇,带着家眷远远地去扬州上任了。希望变作了失望,她只恨自己居然还对李子安痴心妄想。
此间,只有温庭筠时常前来探望。坊间传闻,幼薇当年正是师从温庭筠。那时温庭筠有意试探小幼薇的才情,便命她作诗一首。小小年纪的她,无所畏惧,开口便是:“翠色连荒岸,烟姿入远楼。影铺春水面,花落钓人头。根老藏鱼窟,枝底系客舟。萧萧风雨夜,惊梦复添愁。”温庭筠大喜,故而对幼薇十分怜爱。
二人朝夕相处,难免心生情愫。情窦初开的幼薇为远去的温庭筠写了一首又一首的相思之诗。“苦思搜诗灯下吟,不眠长夜怕寒衾。满庭木叶愁风起,透幌纱窗惜月沈。疏散未闻终随愿,盛衰空见本来心。幽栖莫定梧桐树,暮雀啾啾空绕林”,幼薇的少女心意在这字里行间里,温庭筠怎会不知?他对幼薇的心意并不浅,奈何他自觉自己年岁已高,长相丑陋,配不上幼薇,便有意保持距离,亦近亦疏,甚至回来之后还带了新婚不久的娇妻。
年少的幼薇不由得伤心欲绝。这是她爱过的第一个人,可是这个人就这样对待她吗?痴心一片错付人。温庭筠见幼薇伤心,心中自不是滋味。便张罗着为幼薇介绍了李子安,幼薇看着温庭筠,心灰意冷。看这眼前人与自己也是心灵相通,便慢慢将心思放在了李子安的身上。
爱,便是深爱,彻彻底底放弃自我的爱,到头来还是一身伤。幼薇跪在道观前,她究竟做错了什么?为何自己每次全心爱上的人,都对她置若罔闻?是她爱得不够深,还是爱得太深?在温庭筠后,幼薇又受了李子安的打击,痛不欲生。
羞日遮罗袖,愁春懒起妆。易求无价宝,难得有情郎。
枕上潜垂泪,花间暗断肠。自能窥宋玉,何必恨王昌。
——鱼玄机《赠邻女》
从此后,幼薇收起了自己的眼泪和伤痛。既然上天给了她才貌,她便不该如此颓废青春。她收了几名女弟子,实则都是自己的侍女。她不顾这里是青灯古佛的道观,开始了随性放荡、放纵自我的生活。艳名很快就传遍了长安的大街小巷,引来了不少文人雅士和王孙子弟。
年轻貌美又不失成熟之韵的幼薇,从此便是“燕雀徒为贵,金银志不求。满怀春绿酒,对月夜琴幽。绕砌皆清趣,抽簪映细流。卧床书删遍,半醉起梳头”。身边的侍女受她的影响,个个已然出落的是亭亭玉立,眉目间亦是风情万种。其中一侍女唤作“绿翘”,趁幼薇不在,勾搭上了常来与幼薇幽会温存的情郎。幼薇发觉后,失手错杀了绿翘。晃晃这段日子,也不过数年,年仅二十六岁的幼薇便被处于了斩刑。
爱人,人不爱,会受伤;不爱人,让人爱,岂又是长久之计?
呜呼,香魂一缕随风散,花冢前又有谁在哭泣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