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弱水三千·两情若是久长时】
少游已矣，虽万人何赎
雾失楼台，月迷津渡。桃源望断无寻处。
可堪孤馆闭春寒，杜鹃声里斜阳暮。
驿寄梅花，鱼传尺素。砌成此恨无重数。
郴江幸自绕郴山，为谁流下潇湘去。
——秦观《踏莎行·郴州旅舍》
一代风流才子秦观，字少游，乃扬州人氏，苏门四学子之一。文人墨客多喜爱游山玩水，与胭脂红粉作伴。尤其是在扬州，这座“烟花三月”的城郭，怎能不让秦观有情又多情呢？只是在这份多情的背后，却总是藏匿着不被外人道来的烦忧。
秦观屡次参加科举考试，却总是名落孙山。他便寄情在山水之间，与文人友人一道，抒怀自己心中的惆怅。却在途中遇见了被贬官的苏轼，二人同车伴游，相知相惜。秦观在苏轼的点拨和指导之下，加上自己的天赋，诗词文章悄然间又上了新的一层楼。
终于在第三次考试的时候，秦观在举荐之下，成功进入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仕途生活。只是，现实和梦想总是有很大的差距。外边光鲜亮丽之下，并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同流合污。秦观作为苏轼的门生，在当时新旧党派之争中，自然与苏轼一起成为了旧党的核心人物。从此后，朋党之争总是迫害着秦观。加之，太皇太后薨，皇帝登基亲政。新党顺势跃起，旧党却遭到了迫害。秦观开始了他七年之久的贬官谪居的生活。
便是在几经坎坷的仕途路上，秦观吟诵出了“郴江幸自绕郴山，为谁流下潇湘去”的千古佳句。那时，迷茫雾缭绕在远方，让他都看不清楚那些曾经传出热闹之声的楼台。朦胧的月色，凄清地笼在大地之上，前方远处的渡口也隐约不见了。远离家乡，被贬南蛮。退路已断，前路茫然，进亦不是，退也不是。望断这无边无际的天涯路，心中向往的那片桃花源，又该去何处寻觅呢？秦观独自一人居住在偏远的地方，就连万物复苏之际的春都是凄凉的。残阳似血在滴，杜鹃更是泣血在歌。偶有朋友亲人的书信，却让这份孤独又多了几分离愁别绪。
恨之悠悠，恨之悠悠。秦观回望曾经繁华的人生，不禁感叹着“水边沙外，城郭春寒退。花影乱，莺声碎。飘零疏酒盏，离别宽衣带。人不见，碧云暮合空相对。忆昔西池会，鹓鹭同飞盖。携手处，今谁在？日边清梦断，镜里朱颜改。春去也，飞红万点愁如海”。物是人非事事休，镜中的人已经两鬓白发。曾经的爱，又被丢弃在了哪里？从梦想的云端跌落，倒还不如从未得到和实现过。至少那样，它在心中还是会像明日的朝阳一般温暖和美好。
秦观的一生颠沛流离，终于等到宋徽宗登基，天下大赦，他怀着龙恩特许他回京。奈何，都等到了这一步，都等了这么多年，秦观却在回家的途中忧劳成疾而亡。家，近在咫尺，却又远在天涯。若他早知这一步，当年还会不气不馁地进京赶考吗？
恨之悠悠，恨之悠悠。郴江的水还在流淌，潇湘的斑竹还在泣泪，扬州还在以母亲的身份苦苦盼望着他的回来，一切都化作了梦。或许那一刻，他明白了，在他梦里，除了遥远的仕途，还应该有翠柳红花的扬州吧？
北苑研膏，方圭圆璧，名动万里京关。
碎身粉骨，功合上凌烟。尊俎风流战胜，降春睡、开拓愁边。
纤纤捧，香泉溅乳，金缕鹧鸪斑。
相如方病酒，一觞一咏，宾有群贤。便扶起灯前，醉玉颓山。
搜揽胸中万卷，还倾动、三峡词源。归来晚，文君未寝，相对小妆残。
——秦观《满庭芳·茶词》
秦观的一生，仕途坎坷，唯有在声色楼里寻着暂时的欢乐。其实，秦观是有一位结发之妻的。唤作“徐文美”，是扬州一位富商的女儿。只是因为夫妻二人之间情淡如水，在秦观的诗词中，追寻不到太多关于徐文美的描写。但是，《满庭芳·茶词》这阙词，最后以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来代替他们，亦可以看出二人相敬如宾，没有高低起伏反而是细水长流的感情。
当年秦观被贬南方，与妻子分离时，他亦是恋恋不舍地写下了“髻子偎人娇不整，眼儿失睡微重。寻思模样早心忪。断肠携手，何事太匆匆。不忍残红犹在臂，翻疑梦里相逢。遥怜南埭上孤篷。夕阳流水，红满泪痕中”。夫妻二人适才见面不久，又要分离。此一别，将来归期便不知是何时。开头一句，便是徐文美的离人泪哭花了妆容，泪眼迷离地望着秦观。千言万语萦绕心头，可是欲说还休啊！“夕阳流水，红满泪痕中”，断肠人是否已经在了天涯？
山抹微云，天连衰草，画角声断谯门。暂停征棹，聊共引离尊。多少蓬莱旧事，空回首、烟霭纷纷。斜阳外，寒鸦万点，流水绕孤村。
销魂。当此际，香囊暗解，罗带轻分。谩赢得、青楼薄幸名存。此去何时见也，襟袖上、空惹啼痕。伤情处，高城望断，灯火已黄昏。
——秦观《满庭芳》
多情才子秦观应绍兴太守之约，前来赴宴。却在酒宴上结识了一位才情双绝的歌姬，二人心心相印，度过了一小段缠绵悱恻的日子。奈何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，离别的日子，已近在眼前了。他抬眼望向天际，白白的云飞得低沉，好像山顶的苍绿都被浮云涂抹成了白色。一望无际的枯草，与此时的夕阳天连成了一片。城楼上的号角声不知不觉断了很久了，天色原来已经这么晚了。可是，他真的不愿就这样离去啊！
斜阳西下，几只零星的乌鸦咕咕而过，一条细细的流水绕过这座孤立的村庄。他又向歌姬敬了几杯酒，满腹的伤心事顿时涌上心头。仕途的崎岖，情人的分别，岂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的？他暗暗解下了自己的香囊赠给歌姬作为信物，歌姬也含泪解开了罗带系成同心结。今日的离去，不知何时才能再见，他最终负了她，只落得个薄情郎的骂名。最伤心的，莫过于送别之人站在高高的城墙上，目送着这一抹的小黑点彻底消失；而被送别之人回首相望，却只能看见满眼的灯火璀璨，那抹人影却已是无法看得明了。
秦观流传下来的诗词中，有近四分之一是爱情词。可想而知，这个扬州男儿在风月场里，不知邂逅了多少才情佳人。“小楼连远横空，下窥绣毂雕鞍骤……卖花声过尽，斜阳院落，红成阵、飞鸳甃。玉佩丁东别后”，传闻此词是秦观为蔡州一名唤作楼婉，字东玉的艺妓所写。“小楼连远横空”和“玉佩丁东别后”，便是暗示东玉的名字。另有“玉漏迢迢尽，银潢淡淡横。梦回宿酒未全醒。已被邻鸡催起、怕天明。臂上妆犹在，襟间泪尚盈。水边灯火渐人行。天外一钩残月、带三星”一阙词，传闻此词最后一句便是暗示秦观的另一位情人“陶心儿”所作。
这般复杂的情感世界，不禁让世人去猜想，谁才是他心中的“纤云弄巧，飞星传恨，银汉迢迢暗度。金风玉露一相逢，便胜却人间无。柔情似水，佳期如梦，忍顾鹊桥归路！两情若是久长时，又岂在朝朝暮暮！”
或许正是因为秦观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过于风花雪月，或许也是世人感叹秦观的一生过于凄楚了，才会为他编撰了一个钟情于绝的女子，为他带来了幸福美满的生活。她便是苏小妹，是后人虚构的人物，乃苏轼之妹，可惜并不存在。坊间传闻，苏小妹性格豪放好斗，自恃文才高人一等，常常不把别人放在眼里。与苏轼这般大文豪，也常是斗来斗去，可见苏小妹的文学涵养。
转眼已到了苏小妹出阁的年龄了，苏家便托付黄庭坚等人，为苏小妹寻一门好亲事。寻寻觅觅一番之后，都不入苏小妹之眼。这时，苏轼将目光锁定在了自己的学生，亦是自己的好友秦观的身上。于是，在苏轼和黄庭坚众人的撮合之下，秦观与苏小妹终于走在了一起。二人婚后亦是甜甜美美，只羡鸳鸯不羡仙。
也许，在秦观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，抵达了另一个时空后，终于听见了世人为他的祷告，他也寻来了属于他的那份安定与幸福。只是，那份异时空的幸福里，少了扬州的琼花，总是没有家的味道的。扬州，唯有梦中见了！
晚云收，正柳塘，烟雨初休。燕子未归，恻恻清寒如秋。
小栏外，东风软，透绣帏，花蜜香稠。江南远，人何处？
鹧鸪啼破春愁。长记曾陪燕游。酬妙舞清歌，丽锦缠头。
殢酒为花，十载因谁淹留？醉鞭拂面归来晚，望翠楼，帘卷金钩。
佳会阻，离情正乱，频梦扬州。
——秦观《梦扬州》
十年一觉扬州梦
落魄江湖载酒行，
楚腰纤细掌中轻。
十年一觉扬州梦，
赢得青楼薄幸名。
——杜牧《遣怀》
十年的光阴，长吗？不长，就是一觉梦的感觉。看着墙上飞速旋转的时针，看着被扯掉的一张张的日历，十年也不过如此，并不是很久。
十年的光阴，短吗？不短，十年，足以让一个懵懂无知的女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；十年，也能让一个妙龄妖娆的女子长出细细的鱼尾纹；十年，一对情侣可能成为最熟悉的陌生人，一对陌生人也可能相遇邂逅成一对佳偶。
十年，它到底有多久？又能改变人多少？
与李商隐合称为“小李杜”的杜牧，曾在扬州待了三年有余。直至他在官场上沉沉浮浮了多年，回首往事，在扬州的三年犹如梦一般。杜牧仕宦潦倒，不近人意。只身漂泊，唯有杜康解忧。遥记当年，琴瑟和鸣，佳肴美酒，扬州的女子腰若流纨素，身轻如燕仿佛可在掌中跳舞。悠悠数载的岁月，只不过像一场梦般的短暂，到头来也只得到了一个风月场里的薄情郎之名。
可悲可叹。人生最该奋斗的岁月，却在青楼的觥筹交错中，蹉跎了。
杜牧第一次来扬州的时候，是大和七年四月，正是扬州最美的时候。他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的邀请，出任节度使牛僧孺的掌书记。此职位举足轻重，且公务繁忙。当时牛僧孺十分欣赏杜牧的才气，便指定要让杜牧出任这一职。
“扬一益二”，唐朝时候最繁华的扬州，开始用它的声色犬马来诱惑杜牧。舞姬脚上的链子，随着音乐清脆作响；歌女婉转的歌喉，唱得人心酥酥麻麻。杜牧趁着夜间，公务要事都处置完了之后，就偷偷摸摸地前去寻花问柳。去的次数多了，一直不曾被人发现揭露，杜牧便渐渐放开了胆子。
这般的日子，杜牧在扬州享受尽了一切温柔乡。直到两年过后，杜牧要远赴长安任职。牛僧孺在为杜牧举办的饯行之宴上，才细心叮嘱他要注意自己形象，方能在仕途之路上走得更高。杜牧自知牛僧孺此话的含义，但是他并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两年内的情场韵事。
牛僧孺笑着命人取出密报，里面全部都是牛僧孺派人保护杜牧回禀的书函。几乎每一个晚上，杜牧何时去了何地，又何时离开，席间是否安全，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。杜牧这才如梦惊醒，本还在沾沾自喜两年来不曾被人发觉，原来是背后有人护着他。杜牧顿时感激涕零，不知说什么好。
杜牧离开饯行酒宴后，就找到了自己在扬州的红颜知己。当杜牧将自己即将离去的事情告诉给她时，二人泪眼望着泪眼，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烛火在噼噼啪啪地作响。杜牧执着情人的手，怀着满腔的不舍与依恋，挥笔就写出了《赠别（二首）》。
娉娉袅袅十三余，
豆蔻指头二月初。
春风十里扬州路，
卷上窗帘总不如。
——杜牧《赠别其（一）》
多情却似总无情，
惟觉樽前笑不成。
蜡烛有心还惜别，
替人垂泪到天明。
——杜牧《赠别（其二）》
杜牧这一别扬州，又于唐文宗开成二年回来了。这一次，杜牧原本是在洛阳任监察御史，却为了弟弟的眼疾，万分焦虑地辞官来到了扬州的禅智寺。请了一名擅长治眼疾的大夫，替自己的弟弟医治，奈何见效甚微。
杜牧住在幽僻安静的禅智寺里，心中却是烦闷不已。没有了官衔，没有了歌舞升平，没有了香气袭人的美人，整个世界里，只有迷茫的未来，只有重病的弟弟，只有一阵一阵的木鱼声。杜牧不由得叹了口气，想当初在扬州是何等的风光，而如今呢？清幽的古柏，香薰的佛像，咿咿呜呜的念经声，徒增烦忧。
雨过一蝉噪，飘萧松桂秋。
青苔满阶砌，白鸟故迟留。
暮霭生深树，斜阳下小楼。
谁知竹西路，歌吹是扬州。
——杜牧《题扬州禅智寺》
一层秋雨一层凉。禅智寺在秋雨过后，顺势笼上了一层重重的寒意。听着耳畔的蝉叫声，声声沉闷，越发让杜牧觉得烦躁。禅智寺安静得唯有秋风扫落叶和蝉鸣之声，不禁让他回想着扬州歌姬婉转的歌声。苍劲的松树，淡香的桂花树都在秋风中摇曳着身姿，杜牧仿佛看见了扬州舞女们柔软的腰肢随着音律在左右扭动着。
禅智寺的台阶上布满了青苔，不知有多久不见成群的香客前来了？天上的白鸟在禅智寺里走走停停，起起飞飞，流连忘返。它们根本就不用担心有人会把它们抓起来。这里的人太少了，一个扫地的僧人还要打水砍柴，负责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的伙食。只怕吃惯了美酒佳肴的杜牧，在这儿吃起东西来，也是食之无味吧？
山里的天色总是暗淡得早，茂密的树叶密密麻麻地将阳光阻挡在外。一抹夕阳，隐约洒下了一块斑驳，却已是快要消失了。杜牧惆怅的内心，看着眼前孤僻清冷的景色，身心却早已投奔进了扬州城内的繁华与热闹。过去的，终究成了回忆；现在的，却是自己的痛苦；将来的，又有谁能提前看见呢？
叹叹叹。若是当年自己在扬州并没有如此挥霍人生，是否自己现在的局势和地位能更好一些呢？年少轻狂的日子，总是觉得将来会更美好，前途会更明亮。可是十年转瞬即逝，已过不惑之年的他，还有什么资本去谈条件？还有什么本事去炫耀呢？曾经，还可以安慰自己是“大器晚成”，如今，不得不面对的是“一事无成”。
杜牧处在晚唐时期，国势早已不如往年。除了自我嘲弄和反思之外，更多的还有他对时局的不满。在仕途上，杜牧没有走出自己人生的顶峰，但是在诗歌的领域里，杜牧的诗却是影响极深的。
淮左名都，竹西佳处，解鞍少驻初程。
过春风十里，尽荠麦青青。
自胡马窥江去后，废池乔木，犹厌言兵。
渐黄昏，清角吹寒，都在空城。
杜郎俊赏，算而今、重到须惊。
纵豆蔻词工，青楼梦好，难赋深情。
二十四桥仍在，波心荡、冷月无声。
念桥边红药，年年知为谁生！
——姜夔《扬州慢》
晚唐这艘支离破碎的大船，最终没有撑过江上的大风大浪。扬州，曾经在唐朝名列前茅的都市，也没有躲避过战火的焚烧。如今春风吹过扬州十里，只有荠菜麦子，不见撩人的翠柳。“过春风十里，尽荠麦青青”便是源自杜牧的“春风十里扬州路”，可谓是形成一种衰败与繁华的对比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