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楼台阁·江南园林甲天下,苏州园林甲江南】
清风明月本无价·沧浪亭
君到姑苏间,人家皆枕河。
古宫闲地少,水巷小桥多。
夜市卖菱藕,春船载绮罗。
遥知未眠月,乡思在渔歌。
——杜荀鹤《送人游吴》
杜荀鹤笔下的苏州,栩栩如生。他的遣词造句似乎就存在一种魔力,带引着你游遍了苏州的大街小巷,仿佛苏州就在字里行间里被呈现了出来。只见是临河建造的房屋,错落有致,白墙灰瓦,鳞次栉比,人烟稠密,仿佛没有在城中留下过多的空地。到了河汊子,便是映入眼帘的船舟,大的小的,淡雅的艳丽的,夹杂着船夫在江面高唱的渔歌,令人惬意。夜间,苏州城依旧是热闹非凡,俨如白日。商人的吆喝声,觥筹交错醉摔酒杯的声音。还有江面上乘着画舫春船的曼丽女子,她们妖媚动人,让苏州的夜河在脂粉香气中柔情四溢。
好像是在仙姬不经意地拈花一笑之间,仙裳上的玉饰掉落凡间,化作了苏州这座清幽之城。于是它流露出弱柳扶风的春韵,卓尔不凡的高雅。如同苏州颇有文学底蕴和艺术建筑之美的园林一样,在苏州咿咿呀呀的吴侬软语中,尽显仙姿。“苏州,就是这需要慢步细行的温柔乡。”
潇洒太湖岸,淡伫洞庭山。
鱼龙隐处,烟雾深锁渺弥间。
方念陶朱张翰,忽有扁舟急桨,撇浪载鲈还。
落日暴风雨,归路绕汀湾。
丈夫志,当景盛,耻疏闲。
壮年何事憔悴?华发改朱颜。
拟借寒潭垂钓,又恐鸥鸟相猜,不肯傍青纶。
刺棹穿芦荻,无语看波澜。
——苏舜钦《水调歌头·沧浪亭》
曲折的走廊通向一座玉立的古亭,临湖而望,波光旖旎的湖水静静地在亭子下流淌着。湖面平如镜面,水天一色,亭子与水中倒影交相呼应。不知在另一个时空里,是否也有着另一个苏州园林呢?翠竹在阳光斑驳的照射下,清幽温馨。如梦似幻的雾气环绕四周,人仿佛置身在仙境里。这便是苏州园林之一的沧浪亭。
诗人苏舜钦便是沧浪亭的主人。而沧浪亭最开始是吴越国一位节度使的池观。后来北宋苏舜钦看中了这方山水,以四万贯钱买下了沧浪亭。他开始规划,匠心独运,重新为沧浪亭打造了一副容貌。这里是山,那里是水;这里是亭,那里是廊。细化到连门窗都别有意味,镂空的菱花、交错的纵横线、大小不一的椭圆,几乎很难找到一样的花饰。
“沧浪之水清兮,可以濯吾缨;沧浪之水浊兮,可以濯吾足”,这便是苏舜钦为此园提名为“沧浪亭”的缘故。而苏舜钦因此也自号为“沧浪翁”。欧阳修则曾吟诵“清风明月本无价,可惜只卖四万钱”,后世在此基础上为沧浪亭作对联写道:“清风明月本无价,近水远山皆有情。”
南宋初年,沧浪亭的主人换成了抗击金兵的韩世忠。转眼数十年的光阴,沧浪亭经历了文学与战争的洗礼。它为被贬庶人的苏舜钦提供了避世之地,远离勾心斗角的名利场;它为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韩世忠提供了养精蓄锐之所,远离战火敌人的毒害。千百年来,古树依旧在吐纳着呼吸,湖水依旧平缓地流着,亭子依旧傍水而立,后人换了一代又一代,却依旧钟爱于它的清幽古朴,闲适宁静。
一迳抱幽山,居然城市间。
高轩面曲水,修竹慰愁颜。
迹与豺狼远,心随鱼鸟闲。
吾甘老此境,无暇事机关。
——苏舜钦《沧浪亭》
幽幽的岁月,沧浪亭幽雅的环境,不知吸引了多少才子佳人在此相会。《浮生六记》的作者沈复与妻子芸娘,便是其中一对。
“余生乾隆癸未卜一月二十有二日,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。后苏州沧浪亭畔,天之厚我可谓至矣。东坡云:事如春梦了无痕。苟不记之笔墨,未免有辜彼苍之厚。”沈复是地地道道的苏州人,且就住在沧浪亭附近。他对自己如此有幸能与沧浪亭朝夕相处,欢喜了一生。而沧浪亭,便成为了沈复与芸娘幽会之所。
翻开《浮生六记》,宛如打开了沈复与芸娘的回忆。那一日,他们在沧浪亭里,铺上一张凉席就席地而坐。四周是夏虫的聒噪,反衬出沧浪亭的幽静。芸娘煮茶,沈复吟诗;芸娘作对,沈复接对。沈复为人不羁,时常不把封建礼教放在眼里,引得家人是十分不满。如今又来了个臭味相投的芸娘,二人藐视封建礼教,渐渐不被所容。但是,夫妻二人是夫唱妇随,其乐融融。他们是夫妻,更是难得的知音。
他们还在沧浪亭里扑过蝶,捉过萤火虫,浪漫得令人向往。沈复还在七夕佳节时,为芸娘刻了一枚“愿生生世世为夫妇”的图章,一人一枚,平时书信交流时便以此图章为印。沈复和芸娘还曾绘过月老肖像,挂在房中,每日必定焚香叩拜,只为了二人下辈子、下下辈子、下八辈子还能是夫妻。
直至后人看来,芸娘也是世间最理想的女子之一。奈何,情深却是殊途。芸娘忽然病重,却拒绝沈复为她寻医救治。只因他们二人不同寻常的举止引起家人反感,已经被驱逐出了沈家。沈复只能以写诗画画为生,勉强度日。芸娘思量着若是请医治病,定是入不敷出的。便宁可等死,也要阻止沈复寻医前来。终于熬不过去了,芸娘在临死前也苦苦哀求着沈复,“愿生生世世为夫妇”。
如今,沧浪亭就在眼前,沧浪水还在滔滔不绝,竹林幽幽,山野趣浓,却再也寻不到沈复与芸娘的踪迹了。我曾想着,按着《浮生六记》的描写,去追寻这个旷世独立的女子,去追寻这个“离经叛道”的男子,去追寻他们千生千世爱恋里的酸甜。只是,时过境迁,我能触及的,也只有心中对沧浪亭的向往和对他们倾城绝恋的感伤。
是亦拙者之为政也·拙政园
小时候得知苏州园林,也是因为课本上叶圣陶先生的一篇《苏州园林》。那时自己对苏州园林只有一个印象,那便是“多少楼台烟雨中”。而真正对苏州园林心生向往的,还是出自《苏园六记》的这段话:“雕几块中国的花窗,框起这天人合一的融洽。构一道东方的长廊。连接那历史文化的深邃。是一曲绵延的姑苏咏唱,吟唱得这样风风雅雅。是几幅简练的山林写意,却不是那般细细微微。采几块多姿的湖畔奇山,分一片迷濛的吴门烟水,取数帧流动的花光水影,记几个淡远的岁月章回。”
苏州园林就像是浩瀚的银河系一般,包罗万象,扑朔迷离,让人不能看见它的全貌;苏州园林更像是一处胭脂之地,有小家碧玉的柔情,有大家闺秀的甜美,有巾帼英雄的刚烈,亦有鸳鸯帐内的相思。而谈及苏州园林,拙政园当为魁首。它不仅仅是苏州园林中占地最大的,亦是被称为“中国园林之母”。
拙政园始建于明朝。当时王献臣官场失意,回到苏州,便买下了这座废弃的荒园。邀请“吴门四子”之一的文徵明设计构建蓝图,十六年后才竣工。取意西晋文人潘岳的“筑室种树,逍遥自得……灌园鬻蔬,以供朝夕之膳……是亦拙者之为政也”,王献臣借用自称自己是“拙者”,生活平淡,潇洒逍遥,自己种菜自己吃,每日浇水施肥便是他最为关键的政事。故而此园唤作“拙政园”。
拙政园东园,为“归园田居”,明朝属侍郎王心一所有。苏州人的王心一在此构建了“文酒相携唱和时,山亭水榭两依依。缀云峰映春波绿,心境清如兰雪诗”的兰雪堂,取意来自李白的“独立天地间,清风洒兰雪”的高雅。兰雪堂曲径通幽,藏有“小桃源”,遍植红梅和翠竹,大有隐居避世之感。
拙政园西园,则是另一番艳丽之景。姹紫嫣红,百鸟起飞。“卅六鸳鸯馆”坐落其间,传闻东汉的大将军霍光在园子中大凿池水,遍植五色睡莲,饲养卅六对鸳鸯,远远望去就像是绚烂的华锦铺在了池水上。此馆以屏风分成南北两部分,春冬在南部温暖宜人,夏秋在北部凉爽惬意。它们仿佛就是融为一体的鸳鸯。南部叫“十八曼陀罗花馆”,北部是“卅六鸳鸯馆”。
拙政园的中园,便是园林的核心。这里云集了形态不一,构建不一的亭台楼榭。举目望去,在假山假石之间,在曲折走廊的尽头,便是茂盛的荷花。还有枇杷、海棠、芭蕉等夹杂其间,隐约之间更撩人心弦。“步移景换看分明,云影山光聚此厅。水面无风香自远,聊为拙政一身轻”的远香堂,乃园子主人宴请宾客之所。站在堂内,环顾四周,可将景色尽收眼底。
文簟泛清光柔飚引玉塘
阴连荷气润梦坠叶声凉
晚照多为影闲庭过一香
芙蕖今自可怜尔阅秋霜
——邓辅纶《听雨轩坐秋》
听雨轩便是坐落在拙政园中园的小院。坐在轩内,品茗下棋,透过轩窗看那雨打芭蕉叶,是何等惬意?耳边是清脆的雨声,眼前是撩人的茶香,只怕此时茶也是醉人的了。行至听雨轩,我忽然忆起了《红楼梦》中林黛玉如是的一句话来:“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。只喜欢这一句:‘留得残荷听雨声。’”雨声,从古至今,仿佛可以是世上任意一首悦耳的曲子。它可以激昂,可以婉约;可以浑厚,可以清脆。它不着痕迹地便可以撩动世人最柔软的心弦。
临走,请再侧耳聆听这从远古而来的风雨声吧!
它曾经吹拂过你的窗前,也曾落入《红楼梦》作者曹雪芹的笔墨里。曹雪芹素来就和苏州园林有着难舍难分的情缘。康熙年间,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时任苏州织造,便买下了拙政园里的几十间房屋。后来曹寅调官离开,由曹寅的小舅子李煦接手了苏州织造。李煦带着家眷,依旧住在拙政园的那几十间屋子里,长达二三十年。曹雪芹便有可能曾在拙政园内度过了自己的童年。
闲庭信步在拙政园里,不经意间,我总是在搜寻“红楼”的“梦迹”。“贾政先秉正看门。只见正门五间,上面捅瓦泥鳅脊;那门栏窗槅,皆是细雕新鲜花样,并无朱粉涂饰。一色水磨群墙,下面白石台矶,凿成西番草花样……自是欢喜。遂命开门,只见迎面一带翠嶂挡在眼前……”(摘自岳麓书社《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》第十七、十八回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,荣国府归省庆元宵”)脚下走到拙政园的一座假山,唤作“缀云峰”,和曹雪芹描写的如出一辙。
还有稻香四溢的“秫香馆”,古朴典雅,大有农家之风,以观赏农桑田园之景。总是让我想起,宝玉的嫂子李纨所住的楼阁“稻香村”。书中这般描写着:“转过山怀,隐隐露出一带黄泥筑就矮墙,墙头借用稻茎掩护……”(摘自岳麓书社《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》第十七、十八回“大观园试才题对额,荣国府归省庆元宵”)稻香村在元妃省亲后,新添了家畜和作物,俨然就是郊外的田园。加之,秫香馆的“秫”本身就含有稷、稻的意思。不免令人遐想。
名园筑何处,仙境别红尘。
借得山川秀,添来景物新。
香融金谷酒,花媚玉堂人。
何信邀恩宠,宫车过往频。
——林黛玉《世外仙源》
或许大观园就是拙政园的影子,奈何,红学界依旧在争论曹雪芹与苏州的关系。但正因为这朦胧不被捅破的神秘,反而让《红楼梦》和拙政园有了别样的风趣。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,还涉及苏州怡园里的“藕香榭”。甚至连名字都不曾改过,景致不曾变过。可想当年的苏州园林,是怎样的深入人心!宛如狮子的狮子林,中国四大名园之一的留园,苏州这块山水宝地,不知承载了多少的楼台烟雨?《红楼梦》中元妃省亲时,即便恩宠似海,却始终不如今朝今昔不曾断过的人烟。
名园拙政,江南吴中明星;
天然野趣,万种风情嵘峥。
春来山茶如火,夹岸桃花,望若红霞;
仲夏芙蕖似画,四面荷风,香远益清。
秋芙蓉锦帐重叠,冬老梅独傲霜冰。
蕉叶半黄荷叶碧,两处秋雨一家声。
月光穿竹翠玲珑,万竿倚玉数黄莺。
晃漾渺弥烟波里,疏朗典雅妙趣生;
庭院错落藏中露,林木绝胜四季馨。
五百年,沧桑变;屡易主,几废兴;
莫道古人惜山水,而今斯园更爱人。
——《苏州拙政园》
【聚宝盆·舟行碧波上,人在画中游】
月落乌啼霜满天·寒山寺枫桥
月落乌啼霜满天,
江枫渔火对愁眠。
姑苏城外寒山寺,
夜半钟声到客船。
——张继《枫桥夜泊》
月儿皎洁地挂在空中,它可知道有多少游子正抬头望着它?夜晚的乌啼声,更觉凄凉与寒苦,它可知道它的声音勾起了多少游子的思乡情怀?漫漫长夜,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。只有江村桥和枫桥下的渔火,还在噼噼地作响。苏州城外的寒山寺上,悠扬的钟声在寂寂的深夜时分,飘向了停泊在这里的船只。
寒山寺原名“妙利普明塔院”,传闻是在唐朝年间,因为两个得道高僧“寒山”和“拾得”而改名。当时二人正是青春烂漫的年纪,一对难兄难弟,却同时遇见了同一个女子。此女子心中已属拾得,他们无话不谈、心心相印,时常结伴在郊外游玩。而寒山的父亲,早在多年前就为他与这个女子定了亲。寒山本不知道拾得的心意,却无意在山水间撞到了他二人的亲密,寒山这才得知事情的真相。
他夜不能寐,昼不能食,心里念念不忘的就是拾得和那女子的欢声笑语。他从未见过拾得如此开心的时刻,也未见过那女子如此动人的时刻,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存在只会成为他们的困扰。于是,寒山选择了成全拾得。他留书一封,便浪迹天涯而去。
多日不见寒山的拾得,只觉怪怪的。寻着一日无事,便来寒山家寻寒山同玩。谁料寒山家大门紧锁,遍布尘埃。拾得心一紧,忽然发现了塞在门缝里的书信。他取来一看,这才得知了寒山离去的事情原委。拾得恍然大悟,根本顾不上信中所言的早日成亲、美满幸福的祝福之语,他兴冲冲地赶回家收拾行囊,未曾向女子告别就寻找寒山去了。
兄弟为了他离乡背井,放弃所爱,他又怎能和她共结连理,伤害他兄弟呢?拾得如此想着,遍寻着寒山的足迹一路到了苏州。到了苏州后,正是盛夏时分,荷塘里的荷花朵朵相拥。翠叶红花,令人赏心悦目。拾得暂时忘记了烦忧,摘了一朵荷花复又上路。终于,拾得在寺庙里找到了寒山。
寒山手执盛有素斋的篦盒,远远地就听见了拾得的高呼声。他一时难以置信地望过去,看见拾得挥着娇艳欲滴的荷花正朝自己飞奔而来。寒山立马喜笑颜开,迎接拾得。没有过多的言语,他们就知道对方心中所想。拾得轻轻唤了一声:好兄弟。从此后,拾得也留在了寺庙里,与寒山一起提出了“和合”的理念,为世人排忧解难,讲经说学,深受当地人敬仰。
世间传闻,寒山和拾得是天上的“和合二仙”,为了普度众生才化身成人。至此,寺庙也因为他们牺牲小我、成全大我的精神,而改名为“寒山寺”。坐落在寒山寺的一块碑石上,还雕刻着寒山和拾得相遇的画面。当时寒山手执篦盒,拾得手握荷花,成为了江南苏州等地用于婚嫁、过年等场合必画的人像。
据说,寒山和拾得之间还有经典的佛学对话,一直深入人心。当年寒山曾问拾得,世间有谤我,欺我,辱我,笑我,轻我,贱我,恶我,骗我,如何处治乎?拾得不动声色地答曰,只是忍他,让他,由他,避他,敬他,不要理他,过十年后,你且看他!
站在寒山寺里,看着眼前慈祥和目的佛像,伴着停停顿顿的木鱼声,听着咿咿呜呜的梵音佛经,闻着令人心静的焚香,凉风宜人,仿佛寒山和拾得从未离去,依旧在寺庙上空守护着这方人土。
距离寒山寺不远,便是枫桥。站在枫桥桥头就能眺望到寒山寺金黄色的瓦墙。这里曾经是南来北往的商人客船汇集地。到了夜里,桥便会封锁,故而被唤作“封桥”。而张继在诗句里吟诵为“枫桥”,从此后“枫桥”便名声大噪。
金阊西来带寒诸,策策丹枫堕烟雨。
渔火青荧泊棹时,客星寂寞闻钟处。
水明人静江城孤,依然落月啼霜乌。
荒凉古寺烟迷芜,张继诗篇今有无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