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的词,工于言情,将人生的悲欢离合与相思苦闷之意,藏匿在字里行间,容后人咀嚼。
他似白莲,出淤泥而不染。
他是晏几道,字叔原,号小山,古时抚州临川人。一说是现今南昌进贤县人,一说是江西抚州人。相传乃是宰相词人晏殊的第七子,昔日柳三变被称作“柳七”,晏几道因此也常被唤作“晏七”。陈廷焯在《白雨斋词话》中曾这般评价晏几道的词:“《诗》三百篇大旨归于无邪,北宋晏小山工于言情,出文献、文忠之右,然不免思涉于邪,有失风人之旨,而措辞婉妙,则一时独步。”
若论风花雪月、情意缠绵,在他之前早有亡国之君李煜的“问君能有几多愁,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”,“白衣卿相”柳三变的“多情自古伤离别,更哪堪,冷落清秋节”。甚至是他的父亲晏殊,亦有“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”的世间佳句,而他晏几道,却以自己“似梦四痴”的诗句在宋词婉约派的领域里,独树一帜。
黄庭坚为晏几道的《小山词》作序时,曾指出晏几道的“四痴”:“余尝论:叔原固人英也;其痴处亦自绝。人爱叔原者,皆愠而问其旨:‘仕宦连蹇,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,是一痴也。论文自有体,不肯作一新进士语,此又一痴也。费资千百万,家人寒饥,而面有孺子之色,此又一痴也。人皆负之而不恨,已信之终不疑其欺已,此又一痴也。’乃共以为然。”
何为晏几道的“四痴”?一痴便是晏几道的心情孤高,我行我素,不依傍权势;二痴便是晏几道坚持自我本色,写文不随波逐流,不为追求外在利益而迎合他人撰文作诗;三痴,痴在即便家道中落,倾家荡产,也不丢弃自己文人的作风;四痴,乃是晏几道宁可天下人负他,他决不负天下人的坦然率直。
这颗对美好虔诚的赤子之心,在这个纷扰复杂的乱世间,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挫折和背板?
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”若用曹雪芹这句话形容晏几道,却也有几分相似之处。人生经历上,曹雪芹经历了曹家由盛转败的岁月,晏几道也在十八岁因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,本是锦衣玉食的贵家公子,成日有歌女好友相伴,踏青赏红皆是人间一大快事。奈何命运定数,花儿谢了残红,柳叶枯了碧波,青聪少年也失去了自己的富贵荣华。即便沦为了衣不蔽体、食不果腹的寻常百姓,晏几道孤高自傲的个性却从未改变。
现实无法磨平他的棱角,他的爱,他的真,他的乐,成为守护他一生的精灵。
梦后楼台高锁,酒醒帘幕低垂。
去年春恨却来时,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
记得小蘋初见,两重心字罗衣。
琵琶弦上说相思,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。
——晏几道《临江仙》
世事无常,曾经的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。清风一起,便化作了明日的怅惘。
梦,再美好,醒来时只见眼前已是歌舞散尽、人去楼空;叹息,那转角处,藏在胭脂盒里昨日繁华的光阴。酒,再醉人,醒来时只见轻纱帘幕低低下垂,在瑟风中轻轻拂动;情愿,那百花间,不问人间事,只作醉中梦。
春,带着离恨别绪,偏在此时侵袭了他空落落的心。百花凋落,铺成了香径,独自一人立在落英中,任由带着露水的花沾湿了鬓发,落在肩头。纷纷扬扬的雨幕里,还有双双疾飞的燕儿。低头回望,自己的身边,还有谁呢?
忆,与歌女小蘋初见时,她一身淡雅罗衣,交织着重叠的心字纹,不知网住了多少听客的心?听,纤纤玉指一阵拨弹,指尖便流溢出五色十光,恍如天籁的曲子在心头萦绕不散。交织在宫商角徵羽间的相思,令人不禁潸然泪下。
情,在分别后如何寻觅?只记当初,明月当空,清辉的月光笼在小蘋娇小的身影上。月依旧,佳人却又在何方?“寻寻觅觅,凄凄惨惨戚戚”,回忆似酒,酝酿了无数磨人的痛苦,却无处宣泄……
梦春忆情,情忆春梦。朝花夕拾间,多情只被无情恼。一腔柔情,终抵不过世事无常。
昔日的晏几道,流连于歌舞升平之中。常与沈廉叔、陈君宠二人一起把酒言欢,莲、鸿、蘋、云四位歌女便是助酒之兴。晏几道等人在酒席间每有诗词作品,便交由四位歌女引吭高歌。欢乐的时光莫过于眨眼间,在一樽樽美酒过后,在一首首高歌过后,剩下的,便只有如滔滔江水般无法决绝的哀思。
晏几道家道中落,他亦不愿违背自己做人的原则,“四痴”情于此。沈廉叔和陈君宠或病或殁,欢声笑语从此不再。莲、鸿、蘋、云四位歌女也流散至别府,卖唱卖笑时,也常常唱到晏几道三人昔日所写之诗词。落寞间,唯有回忆成为了他们的慰藉。
忆往昔,“床上银屏几点山,鸭炉香过琐窗寒。小云双枕恨春闲。惜别漫成良夜醉,解愁时有翠笺还。那回分袂月初残。”“秋风不似春风好,一夜金英老。更谁来凭曲阑干,唯有雁边斜月、照关山。双星旧约年年在,笑尽人情改。有期无定是无期,说与小云新恨、也低眉。”转眉低语间,便是晏几道为歌女之小云所作之词。
在深情处,晏几道亦曾为小鸿写下了“小梅枝上东君信。雪后花期近。南枝开尽北枝开。长被陇头游子、寄春来。年年衣袖年年泪。总为今朝意。问谁同是忆花人。赚得小鸿眉黛、也低颦。”
“梅蕊新妆桂叶眉。小莲风韵出瑶池。云随绿水歌声转,雪绕红绡舞袖垂。伤别易,恨欢迟。惜无红锦为裁诗。行人莫便消魂去,汉渚星桥尚有期。”、“柳下笙歌庭院,花间姊妹秋千。记得青楼当日事,写向红窗夜月前,凭伊寄小莲。绛腊等闲陪泪,吴蚕到老缠绵,绿鬓能供多少恨,未肯无情比断弦,今年老去年。”花落人去,小莲何处寻?
“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,如幻如电、如昨梦前尘,但能掩卷怃然,感光阴之易迁,叹境缘之无实也!”晏几道如是自述,待他忽有一日再遇见故人时,欣喜之余便是无尽的物非人非。
遥望当年,佳人手捧玉樽,眉目柔情,嘴含浅笑,把酒相敬。晏几道甘愿一醉,只为美酒飘香,胭脂粉红。醉生梦死间,佳人舞姿曼妙,飞袖似梦似幻,柳腰婀娜多姿。顾盼生辉处,看那悬挂在杨柳树梢的月儿,渐渐飘过了楼心,沉下了夜幕。佳人歌声清脆婉转,半遮面的桃花扇,露出她似笑非笑、似蹙非蹙的杏眼来。余音缭绕时,佳人已无力再摇扇面。尽兴尽情刻,多么希望此时不眠不休。
自别后,一幕幕往昔的画面在他脑海不停闪现。时时盼着,何时再重逢?试问有多少次,在梦里,在酒醉时分,他与她相见。缱绻情深,只能让这寂寞的日子更加憔悴。幸有今朝,不用在梦里他们也能相逢!
“花信来时,恨无人似花依旧。又成春瘦,折断门前柳。天与多情,不与长相守。分飞后,泪痕和酒,占了双罗袖。”红烛摇曳,佳人秋水依依,眉目间是述说不尽的千言万语。挑灯静坐,“此时无声胜有声”,他犹恐一开口说话,便惊醒了这个美好的“梦”。
自己的遭遇和歌女们随波逐流的生活,又有何不同呢?
“春悄悄,夜迢迢,碧云天共楚宫遥。梦魂惯得无拘检,又踏杨花过谢桥。”
“梦入江南烟水路,行尽江南,不与离人遇。”
“醉别西楼醒不记,春梦秋云,聚散真容易。”
“关山魂梦长,塞雁音书少。”
“梦魂”、“梦入江南”、“春梦”、“魂梦”,晏几道的词作,大多含有一个“梦”字。不知是否经历了太多的尘世繁杂,他才要在梦里去追寻他的伊人,去追寻安顿他那颗赤子之心的世外桃源,去追寻真实的他?
在访花问柳之余,晏几道也曾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美好的想象。满腹诗书、出口成章的他,为何就不能飞黄腾达呢?即便他将目光锁定在了士大夫一类政治官员的身上,但是他依旧以“四痴”之本色行走于世。不通世故,不懂圆滑的晏几道,如何能在左右逢源的高手里,占有一席之地呢?
在与士大夫结交中,晏几道和反对新法的郑侠交往过多。在郑侠失势后,晏几道也被株连。好在皇帝下令查抄郑侠府邸时,搜出了多首晏几道所写的诗词。其中一首“小白长红又满枝,筑球场外独支颐。春风自是人间客,主张繁华得几时”,深受皇帝喜爱。于是皇帝法外开恩,将晏几道无罪释放。
晏几道便在随后几年,作了一首《鹧鸪天》颂扬朝廷。只见是“碧藕花开水殿凉,万年枝外转红阳。升平歌管随天仗,祥瑞封章满玉床。金掌露,玉炉香,岁华方共圣恩长。皇州又奏圜扉静,十样宫眉捧寿觞”。再次受到皇帝赞誉的晏几道,便开始沾沾自喜,自以为将来的富贵已经注定。
意气风发、心性单纯的晏几道,怎会知道何为树大招风?别人是步步为营,亦不一定能步步为赢。而他只是简单地认为,圣上都喜欢自己诗词了,还有谁会不喜欢呢?偏偏此时高官韩维的不买账,深深刺痛了晏几道。让晏几道这只刚刚展开双翅的飞鹰,从高空中猛然坠落。血肉模糊,钻心剜骨之痛,彻心扉。
梦中的世界,美好却不真实;生活里的世界,真实却不一定美好。在无法面对之际,唯有沉在梦里寻找解脱。可是人不能一辈子都活在梦的“太虚幻境”里,面对生活不完美的那一面,才真正需要勇气。
曲阑干外天如水,昨夜还曾倚。
初将明月比佳期,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。
罗衣着破前香在,旧意谁教改?
一春离恨懒调弦,犹有两行闲泪宝筝前。
——晏几道《虞美人》
春恨悠悠,秋夜寂寥,怀月盼归,“欲取鸣琴弹,恨无知音赏”。
南昌一梦,客行千里,飞云悠悠,终有时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