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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梅公子会试进京 柳郎君搭帮探友

话说贾大人升了吏部尚书,每日贺客盈门。王夫人张罗做衣服打首饰,给环哥娶亲。此时荣国府上下内外真是忙人多闲人少。暂且不提。

话分两头。且说有一位原任翰林梅老爷的公子,名叫鼎臣,号瑟卿,虽然年纪不大,却是当代的名士。父亲亡故,只有寡母在堂。娶妻薛氏,小字宝琴,也是有名的一位闺秀。这梅瑟卿并无弟兄,只有个胞伯,现作嘉兴府知府,膝下无儿,就是这梅瑟卿承祧两房。所以这梅太守寄信,叫到任上,过了年进京会试。写了一支头号太平船,派了几个仆人,择日下船。先把行李发去,又有寄去的许多东西到京送亲友,又有夫人寄去的些绣货、花绒等类。

这日,梅公子拜辞了伯父、伯母。那太守夫妻未免嘱咐些:“一路上诸事小心,约束家人们不许滋事,这里净听喜信。”梅公子一一遵命,洒泪分别。带着家人们下了船,就有嘉兴县、秀水县都差人送了礼来。梅公子俱各璧回。次日天明,烧了福纸,送的家人回衙销差。这里鸣锣开船。

此时正是新春天气,两岸边嫩柳舒黄,一路上柔波泛绿。过了几个大码头,也有差人上去买些东西的时候,却也无甚耽搁。这日到了苏州码头上湾住船。真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处。看那河里的船只,岸上的轿马,又有经商买卖,昼夜不断,可谓“朝朝寒食,夜夜无宵”。梅公子带了两个家人进城去逛了一回,买了些玩物,下船吩咐家人,明日叫一只灯船去游虎丘。

次日,就雇了只极好的灯船,又叫了个有名的妓女金阿四伺候少爷,又请示要清音不要?瑟卿道:“我不过是叫个人唱一两支曲子下酒,人多了就闹的慌了。”又笑道:“倒是这阿四不知怎么样?如若平常,咱们好换。”这些家人谁不讨少爷的欢喜,就把那阿四带过来见少爷。见他头上挽着云髻,鬓上簪着一枝红梅花。身上穿着件鹦脖色湖绉小毛皮袄,下面是西湖色绉绸百褶裙。裙下窄窄双弯,穿着鸦青缎白绫高底鞋。淡扫蛾眉,薄施脂粉,天然一段丰韵。

瑟卿见他如此妆饰,就知不是那寻常妖妓,真是苏小重生,秋娘未嫁。便同他过船,就带了那小跟班的锦奴,还有奶公高升。后边又随了只火食小船,两个家人带着厨子伺候洒酒温菜。这边自有他们的随手。阿四就问:“少爷听甚么曲子?”瑟卿说:“先喝点酒润润喉,等回来时,趁着月色再领新声罢。”一面喝着酒,又讲究谁的词章好,谁的曲文好。慢慢摇着船,趁着风和水软,看着那岸上的细草含烟,遥山凝黛,已到了虎丘。便携了这阿四,带着锦奴,又叫奶公提着酒榼,上了岸,到各处去逛了一回。

见游人甚多,便走到剑池边,拣了块平石,正倚着一株老梅坐下。又买了些细果,二人在石上对酌。阿四一抬头,见对面松树下站着一个翩翩少年,穿一件翠蓝扣绉皮袄,加一件青莲色洋泥棉半臂,戴一顶绛色毡帽,登一双薄底缎靴,呆呆看着瑟卿。阿四说:“对面那人,少爷认的他么?”瑟卿道:“看着眼熟,一时想不起来。”锦奴说:“好像那年在薛舅爷家见过他。”瑟卿便想起,说:“别管是不是,叫他一声看。”遂叫了一声:“柳二哥。”那人迎了几步,说:“瑟卿先生,久违了。”说着就拱了拱手。瑟卿站起身来,也拱拱手,说:“二哥,过来坐罢。”又叫阿四见了。锦奴斟了一杯酒。瑟卿问道:“二哥这几年作什么生理?”柳湘莲道:“萍踪浪迹,也没甚么一定的事情。才在千人石那边瞧着像,你比先发福,所以不敢冒认。”梅公子说:“二哥,你还是那样,就是略黑些。如今在何处作寓?”湘莲道:“就在此不远太虚宫暂住。

出了月要进京,去看看朋友们,打算还要东游呢。”瑟卿道:“妙极!咱们就一同进京。”湘莲道:“好却好,你又要多一番事。”瑟卿说:“二哥要这么说,就不是交情了。你把行李就搬到我船上去。”湘莲问“你的船在那里湾着?”瑟卿说:“在阊门。”湘莲又问:“你几时北上?”瑟卿说:“本来明日就要起身开船的,便是多住一两天也没什么要紧。”湘莲道:“既是明日开船,我就失陪了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说:“明早船上见罢。”瑟卿一把拉住道:“不用忙,咱们下船去喝会子酒,听听曲子,明日再取行李不迟。难道还有什么留连吗?”湘莲笑道:“一个七十多岁的老道,我留连他作什么?”说的大家都笑了。阿四道:“你二位不必争,太虚宫是必由之路,略停停船,上岸去取,岂不省事!”瑟卿道:“就是罢。”说着站起来就走。湘莲道:“你们美人名士,掺个我作甚么?未免唐突这山水。”瑟卿说:“难道那《离骚》上说的美人,务必是女的?”一路上说说笑笑,早到河边。搭跳板上船,重整杯盘。

阿四问:“少爷听曲子罢?”瑟卿问湘莲听那支,湘莲道:“只拣得意的唱罢。”阿四说:“先生吹柳耆卿的《倾杯乐》。”那随手刚要吹笛,瑟卿说:“拿箫来,我给你随着。”于是瑟卿吹着洞箫,金阿四轻拍檀板,低低唱道:

冻水消痕,晓风生暖,春满东郊道。迟迟淑景,烟和露偏润长堤芳草。断鸿隐隐归飞,江天杳杳。遥山变色,妆眉淡扫,目极千里,闲倚危樯回眺。动几许伤春怀抱,念何处韶阳偏早。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榭,烂熳莺花好。追思往昔年少,继日恁把酒听歌,量金买笑。别后顿负光阴多少!唱罢,湘莲说:“‘此曲只应天上有,人间能得几回闻?’瑟卿吹箫,金娘度曲,真是替敝本家的词增色!”阿四笑道:“叫柳二爷见笑了。”湘莲说:“那里话。宋词里常唱的也就是苏东坡、秦少游、姜白石、柳耆卿的这几家,容易入拍。”

梅公子满斟一杯说:“柳二哥喝了这杯酒,奉求你唱几句给他听听。”湘莲说:“我何曾会唱?”阿四道:“听柳二爷的议论,就知是行家。”瑟卿道:“你说不会,那回在薛大哥席上同冯紫英不是唱来?”柳湘莲被他们磨不过,便说:“还是你吹罢,看错了教他们笑话。”阿四忙递过箫来,瑟卿吹着。湘莲说:“我也陪你个《倾杯乐》柳词罢,这可是九十四字的。”此时月光初上,照的满船如同白昼。看那水面灯光月彩,真是万点金波。满河里游船已少,趁着这水影烟光,真令人有离尘之想。梅瑟卿就吹起洞箫,柳湘莲唱道:

楼锁轻烟,水横斜照,遥山半隐愁碧。片帆岸远,行客路杳,簇一天寒色。楚梅映雪数枝艳,报青春消息。年华梦促,音信断,声远飞鸿南北。算伊别来无绪,翠销红减,双带长抛掷。但泪眼沉迷,看朱成碧,惹闲愁堆积。雨意云心,酒情花态,辜负高阳客。唱完,满船上无人不赞。阿四各斟了一杯,说:“柳二爷再到敝处,务求光降,我还要拜先生呢!”瑟卿说:“你住在那里?他来时好找你。”阿四说:“住吴县衙门后边,枇杷巷。”瑟卿在湘莲肩上拍了一下说:“记真了,枇杷花下闭门居。”湘莲笑道:“大家都记着些。”此时夜已深了,又听阿四弹了一回琵琶,已到官船。早有家人们在船头伺候,阿四又送他们过船。梅瑟卿赏了他三十块花边、两匹绫绢。柳湘莲便从身上摘下块汉玉同心佩,递与阿四说:“聊以相赠。”那阿四俱各谢了,自回船去。这里梅、柳二人谈了几句,各自安歇。

次日天明开船。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,湘莲指道:“快了,那就是。”瑟卿顺着他的手一看,见松柏掩映,透出几段红墙。临近了,见墙头上露着碧森森的几竿修竹,又有一枝娇艳艳的红茶花探出墙外。瑟卿说:“好个去处!”湘莲道:“里头地方忒窄。”说着,便叫船家拢岸。那高升派了个火夫陶乙,跟了柳二爷去挑行李。柳湘莲带了陶乙下船去。不多时,只见柳湘莲头里走着,陶乙挑着一个竹箱,大小两个包袱,上拴着一口宝剑、一张弹弓,慢慢走来。锦奴说:“爷倒不像,柳二爷这琴剑书箱才像赴考的呢。”说着,柳湘莲就上了船,赏了陶乙五百大钱。瑟卿教把行李安置在后房舱。

二人吃了饭。瑟卿问道:“你这几年到底在那里来着?”湘莲说:“自那年为了件事出京,到广东香山县找个朋友。谁知我的时气不好,才到几天,他就丁忧了。我把他送到湖南原籍,住了半年。过洞庭湖,在湖北住了几天,就往江西去游了游庐山。遇着个朋友,替他管了点闲事。上了趟杭州,就在西湖住下了。去年腊月二十四才到的苏州。”瑟卿就问:“你替人管甚么事?”“是保了一镖银子。”瑟卿笑道:“你可是文武全才。”湘莲叹了口气说:“也不过是谋生罢了。再者,趁着这岁数儿。老了就不行了。这一到京,熟人还不知有谁没谁呢!去年见那告示上,可惜那宝老二怎么会丢了?”瑟卿说:“你没见京报上吗?有了。”就把奏摺上的话说了一遍。湘莲道:“他们弟兄里还就是他是个人物。那几位令兄都靠不住。”瑟卿道:“我那位襟丈,只听见人说,总没会过。”湘莲问:“你们是什么亲戚?”瑟卿说:“他的夫人就是荆人的堂姊。”湘莲说:“就是薛大哥的令妹吗?”瑟卿说:“正是。”湘莲说:“这都是我离京之后的事了。”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,颇不寂寞。

这日到了镇江,湾了船。次日叫了只江船,带了锦奴,主仆三人去逛金山。各处游玩多时,又登那宝塔,观看江景。见瓜州一带帆墙上的号旗映着日光,灿若云霞,真是江天一览。初来时,和尚原不知是嘉兴府的少爷,问了锦奴才晓得,慌忙烹茶摆点心,又要摆斋。瑟卿说:“都不必,我们随喜随喜,今日还要过江呢。”和尚说:“天晚了,少爷明天再过江罢。请到那边看看苏学士的玉带。”二人便同和尚到方丈来,看苏东坡的玉带。瑟卿教锦奴送了和尚二两香资。锦奴向和尚讨了一大枝白梅花,担在肩上,慢慢绕到前边。和尚送出山门,两下里拱拱手,开船。湘莲问锦奴:“你作什么弄这累赘?”锦奴道:“两碗半茶值二两银吗?”湘莲笑道:“那三十块洋钱你怎么不说呢?”锦奴笑道:“他可比和尚长的好看呢!这和尚我就嫌他腆着个大肚子,混充弥勒佛。”说的连船家都笑了。瑟卿还要焦山去,湘莲说:“你看远处那几点黑,怕是要起风,早些回去罢。”瑟卿见江猪拜风,也就不往焦山去了。

回到官船,只见和尚驾一只小快船赶来,送了一担第一泉水、两瓶茶叶、一小篓荀干、两包豆豉。家人们找家伙装水,梅公子说:“不拘腾在那里,少时就还倒江里去。”家人回说:“这是第一泉的。”瑟卿说:“我们在庙里喝的才是呢,这就是随便舀的江水,也只好留下罢。开发四两银。”家人答应,自去打发和尚。

梅公子见天色尚早,教船家趁着这东风过江去。走到扬州,梅公子上岸,坐了轿子,到扬州府去拜了年伯。那知府留吃便饭。天晚回船,知府又送了些土仪。次日早行,到清江浦换船,渡过黄河,便从王家营起旱进京。在路上商量,湘莲要到薛家去住。梅公子那里肯依他,一定要他在家里住。

这日进了都门,到了梅宅。瑟卿先进去拜了母亲,见了妻子,把任所的事情说了一遍,又把路上遇见柳湘莲的事告诉母亲。梅夫人说:“既是有客,你出去照应照应。”瑟卿说:“他少时就要见母亲呢。”说罢,到书房,见湘莲洗了脸,换了衣裳,等着一同进内拜见梅夫人。未免彼此客套了一回,就留在小花园住下,派了个小小厮狗儿伺候。

次日,柳湘莲雇了辆车到薛家,见了他母子,十分亲热,又将梅瑟卿留住的话说了一遍。薛姨妈说:“二姑爷作人本来好,又和气又活动。不像大姑爷,总有点痴痴的。”湘莲坐了好久,就往贾府来拜宝玉。

且说宝玉因场期将近,这日正在内书房抱佛脚。忽见焙茗答应飞跑出去,宝玉整整衣冠迎接出来。二人见面,执手寒温,进房坐下。焙茗倒了茶来。宝玉就问他这几年行止。湘莲便把对瑟卿说的话又述了一遍,又告诉说梅瑟卿待他的光景。宝玉听了,说:“可惜这个人我总没见过,殊为恨事。”湘莲道:“他这两日就来拜你。”又问了回宝玉如何走失,如何回来。宝玉细细说了一遍,便向〔按:有脱文〕。湘莲说:“我要是出了家,今日咱们就见不着了。”宝玉问:“怎么?”湘莲笑道:“你们府门上大书特书‘僧道无缘’,自然就见不着了。”宝玉问焙茗:“我怎么没看见?”焙茗说:“在那边垛子上贴着呢。”宝玉又问湘莲:“你这进京打算怎么样呢?”湘莲道:“瞧瞧你们,还要出山海关,逛逛医吾(巫)闾山呢。”宝玉说:“真吗?”湘莲道:“怎么不真?”二人谈心。宝玉留他吃晚饭。〔吃〕与不吃,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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