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月余,过公子打点停当,又拣了个上吉之日,笙箫鼓乐,百辆来迎,十分热闹。水运慌作一团,忙开了小门,走过来催冰心小姐,快快收拾。冰心小姐佯为不知,懒懒的答应道:“我收拾做甚么?”水运听了,着急道:“你说得好笑!过家今日来娶,鼓乐喜轿,都已到门了,你难道不知,怎说‘收拾做甚么’?”冰心小姐道:“过家来娶,是娶姐姐,与我何干?”水运听了,愈加着急道:“过家费了多少情分,央人特为娶你,怎说娶你姐姐?你姐姐好个嘴脸,那过公子肯费这千金之聘来娶他!”冰心小姐道:“我父亲远戍边庭,他一生家业,皆我主持,我又不嫁,怎说娶我?”水运听了,心下急煞,转笑笑道:“据你说话,甚是乘巧;只是你做的事却拙了。
”冰心小姐道:“既不嫁,谁能强我,我有甚事,却做拙了?”水运道:“你既不嫁,就不该写庚贴与我。既写庚贴与我,已送与过家,只怕‘不嫁’二字要说,嘴也不响了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不要做梦不醒!我既不愿嫁,怎肯写庚贴与叔叔?”水运又笑道:“贤侄女这个不消赖的!你只道我前日打金八字时,将你亲笔写的弄落了,便好不认账?谁知我比你又细心,紧紧收藏,以为证据,你就满口排牙,也赖不去了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我若亲笔写了庚贴与叔叔,我自无辞;若是不曾写,叔叔却也冤我不得。你可取来,大家当面一看。”水运道:“这个说得有理。”因忙走了回去,取了前日写的庚贴,又将三个儿子都叫了过来,当面对质。因远远拿着庚贴一照道:“这难道不是你亲笔写的,还有何说?”
冰心小姐道:“我且问叔叔,你知我是几月生的?”水运道:“你是八月十五日亥时生的,生你那一夜,你父亲正同我赏月吃酒。我是你亲叔叔,难道不知?”冰心小姐道:“再请问香姑姐姐是几月生的?”水运道:“他是六月初六日午时生的,大热大暑,累他娘坐月子,好不苦恼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可曾看看这庚贴上写的是几月生的?”水运道:“庚贴上但写八个字,却不曾写出月日,叫我怎么看?”冰心小姐道:“这八个字,叔叔念得出么?”水运道:“念是念不出,只因前日打金八字时,要称分两,也说‘甲’字是多重,‘子’字是多重,故记得是‘甲子’、‘辛未’、‘壬午’、‘戊午’八个字,共重一两三钱四分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既是这八个字,却是姐姐的庚贴了,与我何干?怎来向我大惊小怪?”水运听了,忽吃一惊道:“分明是你的,就是你自写的,怎赖是他的?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不须争闹,只要叫一个推命先生来算一算,这八字是八月十五,还是六月初六,便明白了。”
水运听说,呆了半晌,忽跌跌脚道:“我女儿乖,便被你卖了,也便被你耍了,只怕真的到底假不得。莫说过家并府尊、县尊俱知我是为你结亲,就是合邑人也知是过公子娶你。虽是庚贴被你作弄了,然大媒主婚,众口一辞,你如何推得干净?”冰心小姐道:“不是我推。既是过家娶我,过家行聘就该行到我这边来了,为何行到叔叔家里?叔叔竟受了,又出回帖,称说是‘为小女答聘’,并无一字及于侄女,怎说为我?”水运道:“我称你为‘小女’,是你要认做亲父,与你商量过的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若是叔叔没有女儿,便认侄女为小女,也还可讲,况叔叔自有亲女,就是要认侄女做亲女,又该分别个大小女、二小女,怎但说‘小女’若讲到哪里,就是叔叔自做官,也觉理上不通!”
水运听了这许多议论,急得捶胸跌脚,大哭起来道:“罢了,罢了!我被你害得苦了!这过公子奸恶异常,他父亲又将拜相。他为你费了许多钱财,才讲成了。今日吉期,请了许多显亲贵戚,在家设宴,守候结亲,鼓乐喜轿,早晨便来,伺候到晚,少不得自骑马到来亲迎。若是你不肯嫁,没个人还他,他怎肯干休?你叔叔这条性命,白白地要断送在你手里。你既害我,我也顾不得骨肉亲情,也要将你告到县尊、府尊处,诉出前情,见得是你骗我,不是我骗过家,听凭官府做主。只怕到那其间,你就伶牙俐齿,会讲会说,也要抛头露面,出乖弄丑!”一头说,一头只是哭。
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若要告我,我也不用深辩,只消说叔叔乘父宦被谪,结党谋陷孤女嫁人,要占夺家私。只怕叔叔的罪名更大了。”水运听了,愈加着慌道:“不是我定要告你,只是我不告你,我的干系怎脱?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若不牵连侄女,但要脱干系,却甚容易。”水运听见说脱干系容易,便住了哭问道:“这个冤结,就是神仙也解不开,怎说容易?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若肯听侄女主张,包管大忧变成大喜。”水运见冰心小姐说话有些古怪,便钉紧说道:“此时此际,死在头上,哪里还望大喜?只要你有甚主张,救得我不被过公子凌辱便好了!”冰心小姐道:“我想香姑姐姐今年已是十七岁,也该出阁了,何不乘此机会,名正言顺,就将姐姐嫁去,便一件事完了,何必别讨愁烦?”
水运听了,低着头,再思沉吟,忽又惊又喜说道:“也倒是一策,只恐你姐姐与你美丑大不相同,嫁过去过公子看不上,定然要说闲话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叔叔送去的庚贴,明明是姐姐的;他行聘又明明行到叔叔家里来;叔叔的回贴,又明明说是‘小女’,今日他又明明到叔叔家里来娶姐姐,理合将姐姐嫁去,有甚闲话说得?就说闲话,叔叔却无得罪处,怕他怎的;况姐姐嫁过去,叔叔已有泰山之尊,就是从前有甚不到处,也可消释,岂不是大忧变成大喜?”水运听到此处,不觉笑将起来道:“我儿!你一个小小女子,怎胸中有这许多妙用?将一个活活的叔子骗死了,又有本事救活转来!”冰心小姐道:“不是侄女欺骗叔叔,只因叔叔要寻事,侄女不得不自求解免耳。”水运道:“这都不消说了。只是你姐姐粗手粗脚,平素又不会收拾,今日忽然要嫁,却怎么处?你须过去替他装束装束。”
冰心小姐巴不得送了出门,只得带了两个丫鬟走过去,替他梳头剃面,擦齿修眉,从午后收拾到晚;又将珠翠铺了满头,锦绣穿了满身,又替他里里外外,将异香熏得扑鼻。又吩咐他:“到房中时,只说害羞,定要他吹灭了灯烛,然后与他见面就寝,倘饮合卺酒,须叫侍妾们将新郎灌醉。”又吩咐他:“新郎若见面有些嫌你的话,你便须寻死觅活惊吓他。”香姑虽说痴蠢,说到他痛痒处,便一一领略。
刚刚装束完,外面已三星在天。过公子骑着高头骏马,许多家人簇拥前来亲迎了。水运无法摆布,只得捏着一把汗,将女儿撮上轿,听众人吹吹打打,娶将去了。正是:
奸计虽然狡,无如慧智高。慢言鸠善夺,已被鹊移巢。
过公子满心以为冰心小姐被他娶了来家,十分欢喜。迎到大门前下了轿,许多媒婆、侍女挽扶到厅中。锦帕盖着头,红红绿绿,打扮的神仙相似,人人都认做冰心小姐,无一个不啧啧赞好。拜过堂,一齐拥入洞房,就排上合卺酒来,要他与新人对饮。香姑因有先嘱之言,除去盖头,遂进入帐幔之中,死也不肯出来。过公子认做害羞,便不十分强他,竟出到外厅,陪众亲戚饮酒。一来心下欢喜,二来亲戚劝贺,左一杯,右一盏,直饮得酩酊大醉,方走入房中。看一看,只见灯烛远远停着,新人犹隐隐坐在帐中。
过公子便乘着醉兴,也走到帐中来,低低说道:“夜深了,何不先睡?”香姑看见,忙背过脸去,悄悄叫侍妾吹灯。侍妾尚看着过公子,未敢就吹。过公子转凑趣道:“既是新夫人叫吹灯,你们便吹息了去吧!”众侍妾听得,忙忙将灯烛吹息,一哄散去。过公子急用手去摸时,新人早已脱去衣裳,钻入被里去了。过公子哪里还忍得住,连忙也脱去衣裳,钻到被里,一心只说是偷相的那一位冰心小姐,快活不过,便千般摩弄,百种温存。香姑也是及时女子,到此田地,岂能自持?一霎时帐摆流苏,被翻红浪,早已成其夫妇。正是:
帐底为云皆淑女,被中龙战尽良人。如何晓起看颜面,便有相亲方不亲。
过公子夫妻恣意为欢,直睡到次早红日三竿,方才醒转。过公子睁开眼,忙将新人一看,只见广额方面,蠢蠢然哪里是偷相的那位小姐!忙坐起来,穿上衣服,急急问道:“你又不是水小姐,为何充做水小姐嫁了来?”香姑道:“哪个说我不是水小姐,你且再细认认看!”过公子只得又看了一眼,连连摇头道:“不是,不是!我认得水小姐的俊俏庞儿,如芙蓉出水,杨柳含烟,哪里是这等模样!多是被水浸之这老狗骗了!”
香姑听了,着恼道:“你既娶我来,我就是与你敌体的夫妻了。你怎这样无礼,竟对着我骂我的父亲?”过公子听了,愈加着急道:“罢了,罢了!他原领我偷相的是侄女儿冰心小姐。你叫他做父亲,莫非你是他的亲女儿?另是一个?”香姑听了,也坐将起来,穿上衣服,说道:“你这人怎这样糊涂!冰心小姐乃是我做官大伯父的女儿,你既要娶他,就该到他那边去求了,怎来求我父亲?况我父亲出的庚贴,又是我的,回贴上又明明写着‘为小女答聘’?难道不看见,怎说是侄女儿?你聘礼又行到我家来,你娶又到我家来娶,怎么说不是我亲女儿,我一个官家女儿,明媒正娶到你家来,又亲朋满座,花烛结亲,今日已成了夫妇之好,却说出钻穴偷相这等败伦伤化的言语来,叫我明日怎与你操持井臼,生育子嗣?看将起来,倒不如死了吧!”因跳下床来,哭天哭地的寻了一条大红汗巾,要去自缢。
过公子见不是冰心小姐,已气得发昏;及见香姑要寻死,又惊个魂出。只因这一惊,有分教:
才被柳迷,又遭花骗。不知毕竟怎生结果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