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雷声空大,只有虚心人怕。仰既无惭,俯亦不愧,安坐何惊何讶! 向人行诈,又谁知霹雳自当头下。到得斯时,不思求加,只思救罢。
右调《柳梢青》
话说水运拿了过公子讥诮铁公子的歌句,竟走回来,见冰心小姐说道:“我原不要去打听,还好替这姓铁的藏拙。侄女定要我去打听,却打听出不好来了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有甚不好?”水运道:“我未去打听,虽传闻说他是拐子,尚在虚虚实实之间,今打听了回来,现有确据,将他的行头都搬尽了。莫说他出丑,连我们因前在此一番,都带累得不好看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有甚确据?”水运道:“我走到县前一看,不知是甚么好事的人,竟将铁公子做拐子之事,编成了一篇歌句,满墙上都贴的是。我恐你不信,只得揭了一张来与你看一看,便知道这姓铁的为人了。”因将歌句取出,递与冰心小姐。
冰心小姐接在手,打开一看,不觉失笑道:“恭喜叔叔,几时读起书来,忽又能诗能文了?”水运道:“你叔叔瞒得别人,怎瞒得你,我几时又曾做起诗文来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既不是叔叔做的,一定就是过公子的大笔了。”水运跌跌脚道:“侄女莫要冤屈人!过公子虽说是个才子,却与你叔叔是一样的学问,莫说大笔,便小笔也是拿不动的,怎么冤他?”冰心小姐道:“笔虽拿不动,嘴却会动。”水运道:“过公子与这姓铁的,有甚冤仇,却劳心费力,特特编这诗句谤他?”冰心小姐道:“过公子虽与铁公子无仇,不至于谤他,然胸中还知道有个铁公子,别个人连铁公子也未必认得,为何倒做诗歌谤他,一发无味了。侄女虽然是个闺中弱女,这些俚言,断断不能鼓动,劝他不要枉费心机!”
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透彻,不敢再辩,只说道:“这且搁过一边,只是还有一件事,要通知侄女,不可看做等闲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又有何事?”水运道:“也不是别事,总是过公子谆谆属意于你,不能忘情。近因府县官小,做不得主,故暂时搁起。昨闻得新点的接院,叫做冯瀛,就是过学士最相好的门生,过公子只候他下马,就要托他主婚,强赘了入来。你父亲在边庭,没个消息,我又是个白衣人,你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儿家,如何敌得他过?”冰心小姐道:“御史代天巡狩,是为一方申冤理枉。若受师命,强要主婚乱伦,则不是代天巡行,乃是代师作恶了。朝廷三尺法凛凛然,谁敢犯之?叔父但请放心,侄女断然不惧。”水运笑道:“今日在叔面前说大话,自然不惧,只怕到了御史面前,威严之下,实实动起刑来,只怕又要畏惧了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虽说刑法滥则君子惧,然未尝因其惧而遂不为君子。既为君子,自有立身行己的大节义。莫说御史,便见天子,也不肯辱身。叔叔何苦畏却小人势利中弄心术?”
水运道:“‘势利’二字,任古今英雄豪杰,也跳不出,何独加之小人?我就认做势利小人,只怕还是势利的小人讨些便宜。”冰心小姐又笑道:“既是势利讨便宜,且请问叔叔,讨的便宜安在?”水运道:“贤侄女莫要笑我。我做叔叔的,势利了半生,虽不曾讨得便宜,却也不曾吃亏。只怕贤侄女不势利,就要吃亏哩!到其间,莫要怪做叔子的不与你先说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古语说得好:‘夏虫不可言冰,蟪蛄不知春秋。’各人冷暖,各人自知。叔叔请自为谋,侄女仅知有礼义名节,不知有祸福,不须叔叔代为过虑。”
水运见冰心小姐说得斩钉截铁,知道劝他不动,便转洋洋说道:“我下此苦口是好意,侄女既不听,着我甚急?”因走了出来,心下暗想道:“我毁谤铁公子是拐子,他偏不信。我把御史吓他,他又不怕,真也没法。如今哥哥充军去了,归家无日,难道这份家私与他一个女儿占住罢了?若果按院到了,必须挑拨过公子,真真兴起讼来,将他弄得七颠八倒,那时应了我的言语,我方好于中取事。”
因复走来,见过公子说道:“我这个侄女儿,真也可恶!他一见了诗歌,就晓得是公子编的,决然不信是真。讲到后面,我将按院主婚入赘唬唬他,他倒说得好,他说:‘按院若是个正人,自不为他们做鹰犬;若是个没气力之人,既肯为学士的公子做主成婚,见了我侍郎的小姐,奉承还没工夫,又安敢作恶?你可与过姐夫说,叫他将这妄想心打断了吧。’你道气得他过么?”过公子听了,大怒道:“他既是这等说,此时也不必讲,且等老冯来时,先进一辞,看他还是护我这将拜相学士老师的公子,还是护你那充军侍郎的小姐!”水运道:“公子若是丢得开,便不消受这些寡气,亲家来往,让他说了寡嘴罢了。若是毕竟放他不下,除非等按院来,下一个毒手,将他拿缚得定定,仍便任他乖巧,也只得从顺。若只这等与他口斗,他如何肯就下马?”过公子道:“老丈人且请回,只候新按院到了,便见手段。”二人算计定了,遂别去。
果然过了两月,新按院冯瀛到了。过公子就出境远远相迎。及到任行香后,又备盛礼恭贺。按院政事稍暇,就治酒相请。冯按院因他是座师公子,只得来赴席。饮到浃洽时,冯按院见过公子意甚殷勤,因说道:“本院初到,尚未及分俸,转过承世兄厚爱。世兄若有所教,自然领诺。”过公子道:“老恩台大人,霜威雷厉,远迩肃然,治晚生怎敢以私相干?只有一件切己之事,要求老恩台大人作主。”冯按院问道:“世兄有甚切己之事?”过公子道:“家大人一身许国,不遑治家,故治晚生至今尚草草衾绸,未受桃夭正室。”
冯按院听了,惊讶道:“这又奇了,难道聘也未聘?”过公子道:“正为聘了,如今在此悔赖。”冯按院笑道:“这更奇了!以老师台门鼎望赫赫岩岩,又且世兄青年英俊,谁不愿结丝萝?这聘的是甚么人家,反要悔赖?”过公子道:“就是兵部水侍郎的小姐。”冯按院道:“这是水居一了。他今已谪戍边庭,家中更有何人作主,便要悔赖?”过公子道:“他家令堂已故了,并无别人,便是小姐自己做主。”冯按院道:“他一女子,如何悔赖?想是前起聘定,他不知道?”过公子道:“前起聘定,即使未知,新近治晚生又自央人为媒,行过六礼到他家去,他俱收了,难道也不知道?及到临娶,便千难万阻,百般悔赖。”冯按院道:“既是这等,世兄何不与府县说,叫他撮合?”过公子道:“也曾烦府县周旋,他看得府县甚轻,竟藐视不理。故万不得已,敢求老恩台大人铁面之威,为治晚生少平其闺阁骄横之气,使治晚生得成秦晋之好,则感老恩台大人之嘉惠不浅矣。至于其他,万万不敢再渎。”
冯按院道:“此乃美事,本院自当为世兄成全。但恐媒妁不足重,或行聘收不明白,说得未定,一时突然去娶,就不便了。”过公子道:“媒妁就是鲍父母,行聘也是鲍父母亲身去的。聘礼到他家,他父亲在边庭,就是他亲叔子水运代受的,人人皆知,怎敢诳渎老恩台大人?”冯按院道:“既有知县为媒,又行过聘礼,这就无说了。本院明日就发牌批准去娶。”过公子道:“娶时恐他不肯上轿,又有他变,但求批准,治晚生去入赘,他就辞不得了。”冯按院点头应承。又欢欢喜喜,饮完了酒,方才别去。
过了一两日,冯按院果然发下一张牌到历城县来。牌上写着:
察院示:照得婚姻乃人伦风化之首,不可违时。据称,过学士公子过生员,与水侍郎小姐水氏,久已结缡,新又托该县为媒,敦行六礼。姻既已谐,理宜完娶。但念水官远任,入赘为宜。仰该县传谕二姓,即择吉期,速成嘉礼,毋使梅愆期,以伤桃夭雅化。限一月成婚,缴如迟,取罪未便!鲍知县接了牌,细细看明,知是过公子倚着按院是父亲的门生,弄的手脚。欲要禀明,又恐过公子怪他;欲不禀明,又怕按院偏护,将水小姐看轻,弄出事来,转怪他不早说,只得暗暗申了一角文书,上去禀道:
本县为媒,行聘虽实有之,然皆过生员与水氏之叔水运所为,而水氏似无许可之意,故至今未决。蒙宪委传谕,理合奉行。但虑水氏心贞性烈,又机警百出,本县往谕,恐恃官女,骄矜不逊,有伤宪体。特此禀明,伏乞察照施行。
冯按院见了,大怒道:“我一个按院之威,难道就不能行于一女子!”因又发一牌与鲍知县道:
察院又示:照得水氏既无许可,则前日该县为谁为媒行聘,不自相矛盾乎?宜速往谕!且水氏乃罪官之女,安敢骄矜?倘有不逊,即拿赴院,判问定罪。毋违!鲍知县又接了第二张宪牌,见词语甚厉,便顾不得是非曲直,只得打点执事,先见过公子传谕按君之意。过公子满口应承,不消托付。然后到水侍郎家里,到门下轿,竟自走进大厅来,叫家人传话说:“本县鲍太爷奉冯按院老爷宪委,有事要见小姐。”
家人入去报知,冰心小姐就心知是前日说的话发作了;因带了两个侍婢,走到厅后,垂下帘立着,叫家人传禀道:“家小姐已在帘内听命,不知冯按院老爷有何事故,求老爷吩咐。”鲍知县因对着帘内说道:“也非别事,原是过公子要求小姐的姻事,一向托本县为媒行聘。只因小姐不从,故此搁起。今新来的按台冯老大人,是过学士门生,故过公子去求他主婚,也不深知就里,因发下一张牌到本县,命本县传谕二姓,速速择吉成亲,以敦风化。限在一月内缴牌,故本县只得奉行。这已传谕过公子,过公子喜之不胜,故本县又来传谕小姐,乞小姐凛遵宪命,早早打点。”冰心小姐隔帘答应道:“婚姻嘉礼,岂敢固辞?但无父命,难以自专,尚望父母大人代为一请。”鲍知县道:“本县初奉命时,已先申文,代小姐禀过。不意按台又发下一牌,连本县俱加督责,词语甚厉,故不敢不来谕知小姐。或从或违,小姐当熟思行之,本县也不敢相强。”冰心小姐道:“按院牌上有何厉语,求赐一观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