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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吉士怀春题紫燕 侍姬游戏学红娘

有意多缘,岂尽必朱绳牵援?只看那,贾氏才高,掾公情热。司马临邛琴媚也,少君何用伤离别。止堪怜,刘阮识天台,情怡悦。有一种思凄切,有一等肠如结。恨鸿鱼不见,痴魂不绝。君瑞长亭惊梦,十朋江上啼红血。这其间苦尽或甜来,宜分说。

——右调《满江红》

这首词,单道自古佳人才子,得以萍踪会合,订好百年,莫非天缘所定。然天缘最是奇幻,在庸夫俗女分中,看其会合极是容易,极是平常。独在佳人才子分中,看其会合,偏多磨折,偏多苦恼,又必生出许多惊吓艰难,再不得个顺利上手。当其未能会合之时,常恨天之厚于庸夫俗女,而薄我佳人才子。及到会合的时节,凭他绣户佳人,独有蓬屋的才子受用得着。凭他千金美女,独有赤贫的才子凑合得去。凭他父母兄弟,立意不肯配这落魂才子,独有天公见怜,偏要从空中撮合,立意配这落魄才子。而后知天之待庸夫俗女者,断不以待才子佳人;其所以待才子佳人者,断不比待庸夫俗女、平常无味者也。所以,才子往往自负,宁可一世无妻,再不屑轻与俗女作配;佳人往往自负,宁可一世不嫁,再不与庸夫为偶。只看庸夫俗女之会合,不过藉以生男育女,步步孽障,件件苦海。惟才子佳人之会合,不是意气相投,定是文才相慕。非但贪被底之欢,常自得超尘之乐。

故在下也常自对天祷告,愿我来世,修做个穷才子,不愿做个富庸人;愿来世吃些苦恼,受用一个绝世佳人,不愿媒妁盈门,说合我做个田舍郎的女婿。这是我有激之谈,亦因披阅古来会合之事,其间奇情艳事,即未必尽同一辙,然或以异香之馥,而得佳偶;或以绮琴之媚,而获成双。此皆天缘巧合,绝不费恁周折。至于天台再往,空有桃花;玉洞归来,忽更沧海。此皆姻缘变幻,往往不可测度。尽有事出无心的,到谐了百岁朱陈。勉强苦求的,反做了两家水火。也有始难终易,也有始易终难。总然婚姻离合之间,凭你绝世聪明人,那个不入他的圈套。或认了真,有时真里边却弄出假来。认了假,有假里边却藏着真。还有错内成就死中觅活。这都是老天公爱惜那些佳人才子,不舍得平平常常,便做一对夫妻。必定要颠之倒之,哭哭笑笑,乐一番,苦一番,风流一番,相思一番,孤零一番。然后佩反汉皋,珠还合浦。到手时节,相怜相惜,若惊若疑,比之庸夫俗女的夫妇,另有一种赏心快意的去处。惟天下佳人才子,才理会得其中滋味,惟天下佳人才子,方凑合得其中天数。亦惟天下佳人才子,才描写得出其中变幻之妙。所以,其事必奇,其事必传也。

如今且演说一段佳人才子的新奇故事。

这事在明末年间,四川成都府,双流县中。有一个旧任锦衣卫挥使,姓湛讳元亮,号悦江。夫人张氏,生下男女各一双。长子国瑛,次子国琳。长女慧姑,次女淑姑。男女俱聪明奇俊。国瑛字翌王,在兄妹之中,更为出类拔萃。自七岁上学攻书,便能过目成诵。至十三四岁之时,吟诗作赋,品竹调笙,无所不妙。九流三教之说,无所不晓。三略六韬之义,枪棒器械之类,亦无所不能。十五岁进学,十六岁上,悦江即聘定陆顾言之女为妻。陆公现任广东潮州别驾,不意那小姐患病而亡。湛悦江又无意功名,林泉肆志。奈居官之日清廉自好,所以宦囊萧然,家中甚觉艰难。因此上同了夫人子女,迁到柏秀村居住。那村离城数里,山明水秀,父子开馆设教,训几个学生度日。此时,翌王年已二十一岁,尚无力续娶。慧姑年已十七,嫁与本地陶总兵之子陶景节为妻。

一日,节届清明,翌王解馆同村中几个父老,并旧日在城相契的朋友,沿村寻花访柳,携了一樽酒,在野外空阔去处,席地畅饮。酒至半酣,翌王诗兴勃发。正见紫燕一双,翔舞而来,即以此题,吟一绝云:

何劳紫燕语呢喃,双舞妍花媚柳间。

若肯寄人憔悴意,绣帘深处带泥传。

吟罢,遂取笔砚,写在花笺之上,众友各各和韵。翌王此时,触景生悲,不过谓自己,老大之年,尚无佳偶,欲托飞燕,把此情咏,传于闺阁深处。其间或遇姻缘,可以永缔百年,只未可知。真所谓无聊之极思也。看看日已西斜,客皆散去,惟翌王游兴不尽,一路走回家来,咿咿唔唔,把紫燕诗吟不绝口。吟罢,不觉长叹。

信步走过一条小桥,桥下有一所庄院。门前桃柳争芳,一带粉墙,环着绿水,斑竹门儿,太湖石耸出墙外。翌王立定脚头,观之不已。复上桥高眺,见墙内院落齐整,暗暗称羡道:“不知谁家宅第,如此华丽。”一头又把诗吟起来。忽听得呀的一声门响,门内闪出一个青衣女童,向外张望。见了湛生,便欲闭门。湛生慌忙上前一步,向那青衣女童,深深一揖道:“请问小娘子,此间是谁家宅第?”女童便带笑的答道:“相公你问怎的,我们这个所在,便是本县城中梅府别院。家老爷在日,为本朝都御史之职今已亡过。”湛生道:“莫不就是号妒玉讳琼的梅老先生?”那青衣道声便是,又欲掩门进去。湛生含笑答道:“如此说来,你家老爷在日,与我家老爷,原是通家世谊。小生唤做湛翌王,那时我年纪尚幼,你家老爷,朝夕到我家来的。未得追随拜识,今已仙逝,也还是通家子侄。

不知此处可是老夫人所居,还是甚人在内?”女童道:“此间并无别人居住,只有本宅小姐,性爱幽静,独居在此。”湛生道:“你家小姐,我还算通家姊妹。请问唤甚名字?年已几何?曾适人否?”女童道:“相公,虽是通家,说话太觉烦恕。适间小姐同在园中看花,奴家出来。说话已久。此时将欲进去,伺候小姐呼唤也。”湛生便近前,扯住了腰间汗巾说道:“小姐呼唤不妨,必求细细详示,不然小生只得追随小娘子进去,问个端的了。”女童见了湛生狂态,恐怕有人看见,只得慌忙含笑道:“吾家小姐的字,唤杏芳,又号醒名花。”翌王道:“怎么叫做醒名花?”女童道:’我小姐真个生得天姿国色,家中称为小杨妃。‘古人以海棠初睡足’比杨妃,小姐常道:‘杨妃睡足我独醒。’所以将这意思,取个别号,乃自叫做醒名花。年已二九,只为世无其匹,矢志不肯适人,终日焚香礼佛,闲时便分题拈韵,消遗时光而已。老夫人着实怜惜,屡次相劝,决意不从。

夫人遂将此园,为小姐焚修之地,拨几个老苍头及奴婢,朝夕服侍。又将近处庄田百亩,为薪水之用。不料老夫人于旧年八月中,亦一病身故,今小姐独自居此。真个闺门肃正,足不窥户。即奴婢有些差处,一毫不敢轻恕。”湛生便道:“你家老爷、夫人既已身故,还有几位公子么?”女童道:“只有一位大爷,现在城中,不时要来看望小姐。但为人性子太刚,与人一言不合,便欲伸拳舞脚,故此人人畏他。”正说话间,只听见里面莺声娇啭,叫唤佛奴。女童道:“小姐呼唤了,相公请便罢。”湛生听说小姐这等美貌,又未曾匹配,园中又无别人,便转口道:“适才见贵园花卉甚佳,意欲赏玩片刻,不虚一时游兴,未识可肯相容否?”女童道:“此非奴家所能主。若相公必欲看花,等奴家服侍小姐进去,相公稍迟进来,略看片刻,便当出去。倘外人撞见,恐遗累于奴婢哩。”湛生道:“如此甚感,决不遗累于小娘子。”女童回身便走,湛生远远尾之而进。转弯抹角,只见那女童,随着一位美人,隐隐在花枝外,进内去了。湛生顿足道:“醒名花三字,果不虚传。”又见园中,犹如洞天深处。只见:

牡丹亭,芍药栏,蔷薇架,木香棚,种种名花,吹香弄影。朝霞阁,百花轩,松风楼,荷香亭,历历台榭,映水拖烟。林间鸟声上下,庭外竹影参差。正是花深留客处,果然春暮落红时。

湛翌王正在神魂飘荡,应接不暇之际。又见一对紫燕,飞语花间。便把方才所吟的诗,又吟起来。心中暗想:“梅小姐如此青年,怎受得空闺寂寞。”又想:“小姐若见我湛翌王,必有见怜之意。怎当得天台虽近,无路可通。”

湛生正在闲吟妄想之际,谁晓得隔墙须有耳,窗外岂无人。当时小姐看花游倦,到内取茶解渴。猛听得园中有吟咏之声,忙呼佛奴道:“不知何人到园中来?你快往外一看。”佛奴心知是那生作怪,答应而出。走到园中,果是湛生,摇摇摆摆,走来走去,觉得他丰神态度,宛是神仙,口中只自者也之乎,吟咏不已。一时到打动了佛奴一点怜才之意。心中想道:“小姐没有缘法,自己不来,苦苦的叫我打看端的。倘亲见了那生,不知还守得清斋滋味么。”一头想,一头走上前来,低低叫道:“湛相公,湛相公。”那湛生正想得出神了,竟不答应。佛奴看见他这么个样,笑道:“相公休得在此惹祸,小姐亲听见了吟咏之声,知有人在此园中走动,特唤奴来园中打探。倘再迟延,又差别人出来了。相公快快请回,不要连累我们。

”湛生方才点头道:“去便去了,你说小姐会分题拈韵,不知小姐敬重斯文。小生适间踏青,吟得一首拙句在此,小娘子只说在园中拾取的,乘间烦小娘子送与小姐观看。若问此间消息,竟说并无人走动,待小姐见诗之后,或者稍稍垂怜,有甚言语,乞求小娘子记明,小生明日仍来此地,专听好音。”佛奴道:“相公差矣,吾家小姐,虽知书识字,到底是深闺弱质,晓得重什么斯文。只看世上读书做官者,尚未必能敬重斯文。况我家小姐,性多偏执。倘惹出事,那时谁去招担。湛相公,快快去吧,不要在此歪缠。”湛生急忙跪下道:“好姐姐,可怜小生伺候多时,替我传一传诗,有何干碍。若尊意决定不肯,我就向鱼池中赴水而死。”佛奴被他缠不过,只得将诗收了,不睬湛生,一溜烟竟去了。湛生看见女童进去,只得俯首勉强而归。归家时,已是点灯了。进了书房,闷闷对着书本而坐。也不想吃甚夜饭,又吟诗一首道:

寻春拟欲访天台,次第桃花烂熳开。

未遇碧仙亲自迓,已凭青鸟问蓬莱。

吟罢,竟和衣上床睡了。不题湛翌王回家之事,且说佛奴将湛生之诗,藏于袖中,进得小姐房内。杏娘便问道:“适才园中,可有人么?”佛奴只得扯个谎道:“园中并无人走动,小婢各处寻看时,拾得一幅字纸在此。上面花花绿绿倒也好看,小婢不识什么,特拾来送与小姐观看。小姐高明,必知分晓。”杏娘接在手中,略看一看,便喝道:“贱人,好大胆,快快跪在这里。你说园中并无动静,这诗笺从何处得来?快快招来,免受责罚。”便叫金奴,拿竹片过来。原来小姐身边有两个侍婢,一个就是佛奴,一个名唤金奴。金奴老成朴直,不晓得尬尴之事。佛奴天资聪慧,若要他做西厢记内(原缺二十字)做一团道:“请小姐息怒,容小婢细禀。小婢蒙小姐唤至园中,看取吟咏之声。刚刚走到牡丹亭下,只见地上有一幅字纸,被风吹刮得飘动,小婢慌忙上前拾取在手。早见一个绝俊俏的书生,走来对小婢说:“这是我适间在此游玩,遗落的花笺,上面有要紧诗句,望乞见还。”杏娘道:“既然那人失落的,便该还他,使其速去,怎么拿进来与我看。”佛奴道:“小婢就问他:‘你是什么人,辄敢在此胡行?’那生道:‘小生看那春光明媚,游春到此。

偶见贵园中,花柳争妍,禽声上下冒昧进内一观,不意失落此笺。’小婢彼时以为,园内的东西,或是小姐所遗,亦未可知。倘被那生一时冒认,他竟传扬开去,虽无甚大事,然于闺门体面不雅。所以小婢把言语洒落他一番,故此不肯还他,赶他出了园门,一径来回复小姐的话。若早知不是小姐的,小婢自然还他了,怎敢递与小姐。望小姐俯察其情,恕小婢愚昧之罪。”杏娘道:“据汝之言,似亦有理。”便又沉吟半晌,问道:“你不肯还他诗笺,他有甚么话对你说?”佛奴道:“话倒有一句,只是小婢不敢说。”杏娘道:“但说不妨。就是那诗笺,我只恐闲荡狂且,故意作此情词艳句,勾引深闺。今细观此诗,那生并非有意,但觉无限牢骚,盖亦伤时失意之士。兼且句语清新,必非凡品。你说他有话,不妨细述与我听。”佛奴道:“小姐在上,小婢怎敢隐瞒。那生去时,只说道:‘你拾了诗笺不还我,今日天晚,明早必定要来讨个回复。’”杏娘道:“既如此,你把此诗收拾好了,明日若是那生来讨时,快还了他,方饶你的打。”佛奴方才立起身来,把湛生咒骂了几句,将这幅花笺乱推在小姐镜台边道:“好个祸胎,几乎累及了老娘吃一顿棒橛。”便去服侍小姐不题。

却说湛翌王回至家中,一心想着醒名花小姐。只觉神思恍惚,欲睡不睡。巴得天明,梳洗已毕,也不与父母说知,竟带几钱零碎银子在身边,担着妄想,飞走到梅家庄上去讨回头。起身得早,不觉腹中饥了。途中遇一酒店,湛生便入内坐下,沽一壶,自斟自饮,自言自语,思想“梅家小姐,不知可曾见我诗?中得他意么?即见时,可怜惜我么?”正在胡思乱想,忽见一个道装老者,走进店来。正不知老者是何人?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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